这番思索加上湮澜的话, 从前小小的祸事我都要思前想后许多日才敢小心翼翼的犯一犯,犯完还会心惊肉跳好多日,可是从何时开始,我便肆无忌惮起来,那些不知何时出现的好运气,似乎总是伴着一个白衣执扇的身影。
想到这些,我脑中“嗡”得一响,不禁转头去看湮澜。
湮澜把书扔回我怀中,恨恨道:“成玉你肯为了那没心没肺的夫妻二人犯险到这个地步,你做傻事我定然不想也不愿去拦,可做傻事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你!”我明明是坐着的姿势,身体却忍不住晃了晃。
那些年我总是望向前方,不肯去回头看一看,心中也常常埋怨,为何桑籍君从看不到在他身后的我,可如今,我似同当年的他没什么区别。
我怔怔得将湮澜望着,哑着嗓子想努力争辩什么,却不似从前那样有底气,她说得那些不中听得话却句句戳中我最不愿面对的软肋。
湮澜身后花絮纷扬,雪白的花瓣中是带了什么迷眼的东西么,我瞧着瞧着,眼中心中具是酸涩,双眼竟无端朦胧起来。
湮澜近在咫尺的盈盈双目似乎也盛了什么,她再开口,已不似方才那么强势,语调中带着一丝掩不住的颤音:“纵使我有千万个法子能现在就杀了你,可是成玉,一想到那个人可能会伤心的模样,我便不能。”
我第一次在这么个心思莫测的时候想起他,因我从前从未想过,我决然犯险甚至赴死的时候,求来的果里没有什么成全得了他,却是在我不怎么去想得身后事中,徒留他一人孤身。
湮澜扔下这一句话,便起身离开了。
在这个地方,本是个煦风和暖的好日子,花雨飘零,清空绿荫,但握在书册上的指尖冰凉,如同握着的不是什么书册,而是一块千年不化的冰坨。
这样的故事,放在我从前看的话本子里,我大概至多也只是唏嘘感叹一番这求不得的恩缘因果,再替本中主人公捏一把辛酸泪,可如今,我这心肝却像是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了一般,一抽一抽得疼得厉害。
不久之前,在凡界重遇连宋,行至今日,这也不曾是我第一次抽心肝,从前我不去思量,不敢思量,现在竟忍着痛不得不思量,想来是从前抽得不那么厉害,抑或是人总是疼了痛了,才会停驻逍遥,去寻一下根追一下底。
连宋君在我此刻一抽一抽的心上,果真占了个不同寻常的位置。
情海翻腾,当年的我只是沾了沾衣角,便已落得差点魂归天地的下场,可见情这个东西,与我没什么缘分。
劫数这个东西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我不能爱桑籍,无奈劫数从不会提前告知,那些人能爱,那些人不能爱。
我抬头望了一回天,头一回品到,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我抱着膝盖孤坐在草地上许久,周围无声无息,不见湮澜踪影,也瞧不见空欢归来的影子。
花雨更甚,我刚被空欢捉进来的时候,只有零星几片花瓣飘摇,此时的花雨居然渐有铺天盖地之势,被没有方向的风卷着,不知从何方来也不晓得到何处去。
终于,我听到不远处有破空的声音,飞花本自在,却被什么力道卷开,破开的花雨中青年戴着兜帽的身影渐行渐近,等我看清时,他已走到我面前,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在烦心什么事情,把这里弄成这个模样!”
我呆呆地看着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反问到道:“你怎么知道我烦心⋯⋯”
空欢伸出手,不耐烦的在身前拂了几下,把将将落在自己身上的几片花瓣拂落,咬牙道:“他为你造这个界的时候,也不知放了什么进来,万物皆情,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顺着你的心意,这么说你可明白!”
空欢的答案并没让我明白什么,反倒是让我迷惑更深,大概我露出的不解深情太过明显,还没等我问出什么,空欢已经不耐烦的继续解释到:“你以为湮澜是怎么找到你的?自己的仙体被霸着许多年仙子你就没想过缘由!”
被他这么一提点,我忽得忆起为何刚被空欢捉来得时候,他们都问我是否对此境熟悉,从空欢空中得只言片语可推断,这里,大约便是连宋保存长依仙体的地方。
万物皆情,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顺着我的心意。
细细嚼着空欢的话,方才才稳了一些的心又突突得跳了起来,我缓缓起身,伸手接花,花雨渐凉,原是花瓣中夹着几滴冷雨。
但我确是对此境毫无印象,隐隐觉得,总是少了什么。
空欢烦躁得晃了晃袖子,冷冰冰得语气和湮澜很是相似,不愧是姐弟俩,他问:“见到我便心情如此起伏,你是想问我是不是见到了你心心念念的二皇子,还是担心我在路上把他那个大着肚子的小媳妇杀了?”
我抬眼瞪着他,一字一句的问他:“你不用说什么话激我,空欢,看你的样子,我们之间多半是有些恩怨,但须知恩怨二字,要得双方有恩有怨才能说得通,你这么自说自话,我不懂你为何怨我恨我,这样你不觉得你的恨和怨有些不值当么?”
没想到空欢听了,却是笑了,冰蓝色的双眸有些意外的看了我一眼,轻声道:“仙子同湮澜叙得是什么旧?我还道我一回来,仙子便会扒着我问你从前那个老相好的近况呢?”
我不明白为何空欢总是把话题引向桑籍君,他是瞧着我想起他难过便开心么,可是我⋯⋯
忽然发现,此刻的飞花冷雨,似乎并不是为那个不肯回头看我一眼的桑籍君而飘落,脑中频频出现赶也赶不走的,是那个在我醉酒醒来坐在我房间玩酒杯的人,记忆中的他同现实一般无二的无赖透底,想忘记,却又总是让人想起。
思及此处,我竟有些想笑,转念之间,再转头四顾,飞花渐息,冷雨消散。
方才被花瓣隔着看不太清楚空欢的模样,此刻他正同我一样抬头四顾,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过了片刻,才转过头,蓝色的眼睛重新聚焦在我身上,冷声道:“你这是把什么看开了?五万年的魔障一朝看破么?呵呵,仙子,还是你本就没那么笨,思忖着是不是什么时候,天族那个不成器的三殿下早晚会来救你一救?”
从前看着空欢我总是有些莫名的恐惧,可大约真的同他说的一样,五万多年的魔障就算没有被我一朝看破,也算是参悟一半,一叶障目,我自晓得了是被叶障目,其他的许多便也看开了点。
我老实得点头,回答他:“大约是吧。不过⋯⋯”
空欢皱了皱眉头,“不过什么?”
好久没露笑颜的脸重新扯出一个不怎么别扭的笑容,对着空欢的苦大仇深认真道:“我总觉得,真正想我死的,如果硬要说,大概也只有你姐姐湮澜,至于你,空欢,我总觉得你只是喜欢看到我伤心难过而已,是不是?不然,当日火刑,此刻仙子我也没有命站在这里跟你说这些。”
语罢,空欢闻言一愣,眉头皱得更深,低沉道:“你竟敢⋯⋯”
被空欢道出真相后,我似乎忽然对这个地方喜爱有加,居然萌生了什么时候有机会也要带着朱槿梨响来逛一逛的想法,一边这么想着,我一边劝慰空欢:“你把我想方设法从三殿下身边骗出来,又捉到这里,定是有什么事情想要我知道,也许真的该叙旧的不是我同湮澜而是我和你,不如,你说说?我也听听?”
空欢一怔,看着我的表情仿若我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这样难以置信实在让我不可理解,我作为一个让他契而不舍追了五万年又在凡界追杀十多年的老熟人,他这么看我实在不应该。
方才侧头时我瞧见我的肩头和发上都缠了一些花瓣,此刻我偏着头将这些花瓣细心摘除,又想到“万物皆情,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顺着你的心意”,摘花的动作不由变慢了许多。
片刻静默,无风无雨,空欢身后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便显得尤其的真切,我踮起脚侧头绕过空欢墨色的肩头,不远不近,青年纤长挺拔的身影落在这青天绿荫中忽然显出几分诗情画意,月白长衫衬着那把从不离手的折扇,从容步态仿若走在自己家的后花园一般,思及此,我转念一想,既然此境是他造的,那也算是他家的半个后花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