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在眉骨处搭了个棚,将周围满目青翠瞧得再仔细一些,可四野空旷,只有草丛中传来了几声虫鸣,何来记得,根本就是从未来过,印象全无。
但揣测以下空欢的语气,总觉得直截了当的否认会来带严重的后果,所以我悻悻放下手,咳嗽两声,正准备给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的时候,一声柔柔弱弱的质问打断我还没出口的话。
“你叫她什么?”
问话的人是少辛。
“呵呵,”空欢冷笑两声,转过身来走了几步到少辛身边,蹲下身子抱着胳膊饶有兴趣的问道,“我说这位,这位二皇子妃,你好好瞧瞧眼前的人,不是老相识么?”
少辛听了空欢的话,才缓缓转头,第一次认真将我望着,看着她徒然睁大的双眼,眼中盛着惊恐慌乱,我才意识到,方才在西海边上,她并未认出我。
空欢看着少辛惊恐的反应似是很满意,站起身拍了拍双手,阴阳怪气的接着说:“你们的交情也不算浅,说说吧,二皇子妃,见到昔日的救命恩人,有何感念?”
过了好一会,少辛抿着的双唇终于哆嗦着开口,声音轻到我须仔细分辨,她只念了一声我从前的名字。
“长依。”
空欢听了,挪着步子走到我跟前,冷笑道:“五万多年了,她都还记得你,她那个夫君定然也没将你忘记,仙子是不是很是欣慰?”
我看着兜帽下空欢苍白冷峻的面容,看着他弯起冰冷的嘴角,忽然想起梦中见到的青年,那双盛了重重山水的蓝眸,低沉昏暗,还有那祈求相渡的声音,纵是我如此确信空欢就是他,却也无法了解,为何一梦一现实,竟相差至斯。
我从空欢身上收了目光,努力在脸上攒出一个笑脸,对少辛说:“二皇子妃认错了,长依不是我,我叫成玉。”
少辛听了,却只微微摇头,不敢相信的喃喃道:“可是你⋯⋯”
我点了点头,接过她的话:“可是我们这么相似对不对,可岁月长久,几万年来能出一个相似的人并不奇怪,说起来,壳子这个东西终究不过是个壳子,壳子里面的心不同了,故人便不再是故人了,皇子妃请勿惊慌。”
少辛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信了我的一番话,还是说自始至终她还是更愿意相信长依在五万多年前殒身与二十七天锁妖塔,眼前这个莫名出现的人,不要是她,不能是她。
遥遥传来一阵银铃似的冷笑,我郁闷得抬头望了一回天,能把笑也笑得如此嘲讽的人天上地下我还只识得这么一个。
“听成玉的话,对我占了你的身体这件事,还是怨愤颇深呢。”
我回过头,笑嘻嘻得打招呼:“凡界刑场一别,别来无恙啊,湮澜。”
目光中款步而来的美人一身肃穆黑裙,同空欢一身玄色袍子倒是很相衬,同凡界一向清清淡淡的妆容不同,缀了烈火般的双唇轻启,一步一顿道:“你、也是,成玉,别来无恙。”说到这儿,和空欢相同的蓝眸中盛着的充满嘲讽的笑意消失得干净,转而是平静的恨意,继续道,“不过我还真是没想过,能跟成玉你有这么一次无恙的相见。不过你瞧着我这是什么眼神?看不惯我现在的模样,你觉得我永远都是那个柔弱无辜的十四公主的样子?”
我老实得点头,回答道:“跟能站着的你说话,的确很不习惯。”
湮澜被我噎得一愣,遂马上无所谓得摇摇头:“也罢。”
湮澜走到我身边,又偏着眼神扫了扫少辛,和颜悦色道:“你把她捉来做什么,万一他那个麻烦的夫君寻过来,你还闲事情不够乱么?”
空欢听了无所谓的耸耸肩:“她不过是个鱼饵,鱼上钩了,鱼饵是被鱼吃了还是自己跑了,与我无关。”
湮澜听罢,脸上竟浮起一层笑意,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像是老友帮我拂去肩头的灰尘一样,慢悠悠道:“鱼饵?成玉,别告诉我你是因为她撞上了空欢的刀刃,又一次?”
“又一次”三个字她强调得尤其明显,我听了心里拧了拧,不知道该回什么。
湮澜对我的哑口无言很满意,换了副有滋有味的表情走到少辛跟前,笑里藏刀的劝慰:“二皇子妃,我知道呢,此刻你还不太晓得我们是谁,但是回去问一问你那个不成器的夫君,他大概会同你好好讲一讲我们的渊源,本着两族这么多年不情不愿的情谊,我也不会对你如何,如同那位方才说的那样,鱼饵是被鱼吃了还是自己跑了,与他无关,与我更是无关,所以⋯⋯”湮澜顿了顿,侧过头用余光问我:“你说如何,成玉?”
湮澜说话时候,少辛全程都在盯着我瞧,我有意躲过她和湮澜的目光,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在一旁瞧热闹的空欢终于开口搭腔:“本想瞧一出好戏,无奈仙子你看得这么‘开’,是送她回去还是再扣她一会儿等着她夫君也来,还真是让人为难。”
我听着空欢提到“她夫君”,嗓子眼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一般,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桑籍君。
空欢沉默好一会来瞧我的样子,见我僵着一张脸不答话,“哼”了一声转头朝少辛走去。
湮澜不合时宜的凑过来,不知何时弄来一本书册,在我眼前晃了晃,柔声道:“这个地方,来去都麻烦些,这你也是晓得的,让空欢把那条小巴蛇送回去的功夫,不如我们好好叙叙旧,你这个熙朝红玉郡主和我这个十四公主,好好叙、叙、旧。”
我不明白为何空欢和湮澜都觉得我对这个地方会相熟,但依旧低下头看向她手上的册子,泛黄的扉页上记着几个字“熙朝旧史”。
前尘往事,是我缺席得太久,还是我本就不该落座。
空欢带少辛离开时带起得风送来更多雪白得花瓣,缭绕纷飞,像是漫天白雪,我却从不知道这些花瓣来自何方。
第四章(九)
轻薄的古籍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墨的味道,看不清楚本来面目的扉页上零碎印着几个当年熙朝市井间流行得章饰图案,这样的章饰,从前我也有几个,因为“不小心”印在了朱槿的衣角上,被迫断炊两日,后来饿得看什么都像锅盔,那些章饰,究竟在窗下还是柜底的哪个角落静静躺着,我自然不得而知了。
可此刻看着这些熟悉的图纹,我竟有些胆怯。
在凡界赴死的时候,我没想过会有今日,也没想过会回头,可从十里桃林到西海,我好像故意将日子过得得过且过,成玉既然已经不再是长依也不再是熙朝的红玉郡主,那我该是谁该过起什么样的日子,答案不太明了。
那时候的决然,只因我看清最坏的过程能换得身后一个不错的结果,是以在死这条路上我走得从容而淡定,但如今,前路如何,我已看不太清楚。
我捧着一本“熙朝旧事”发呆,身旁的湮澜背着手绕着我缓缓踱步,同我说话的语气温柔而凛冽,“我还以为,成玉你瞧见这书,会迫不及待的翻开瞧一瞧,你那日英勇就义,是不是就换得了熙朝短短几十年的平安呢?”
我把书塞回湮澜手上,湮澜遂停了脚步,刹那间明亮美艳的双目里露出讶异,惊道:“你竟不看?”
我摇摇头,捡了脚下没有被湮澜踩坏的一块草地坐下,违心的强撑淡定:“安与不安,都同我们这些熙朝旧人无关,还不如不去想,很多事难逃一个定数。”
也不知湮澜是不是听出了我那口不对心的敷衍,不屑的冷笑一声后,也坐到我身边来,讥讽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么?明明什么都放不开,却仍旧装作什么都很坦然的模样,还是你已经习惯,不论做什么以身犯险,总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
湮澜语末,横眼瞥给我一个不屑:“总以为你晓得了从前我同你讲的许多事,做事之前总要考量三番,可如今看来,成玉你的无所顾忌里,三殿下处处护你周全占了几分!”
我被湮澜的话惊得仿佛被冷水透了一身,细细想着我虽整日活得甚是没心没肺颇偏向肆意妄为,但一牵涉到前尘往事故人旧情,一番跌宕起伏后总是扰得自己心神不安,一遇到诸般事宜也脓包得自己都想抽自己嘴巴。思略之此,晃想起西海陌少连着朱槿梨响此刻定然不是喝茶品酒闲磕牙,估计我不听话私自出海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此刻不知在何地的三殿下耳中,那他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