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宋低头看我,揉了揉额角,轻声道:“你也晓得我是担心你,今昔不同往日,我到底在担心什么,你明白么?”
我勉强在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回答他:“你也知道今昔不同往日,阿娘还有十花楼都等着我们去救,三殿下,为人为仙,这么拖泥带水,可不是您的风格。”
连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即刻眼神又复变得温柔,这个时候也不忘调侃我:“敢情你平日里稀里糊涂都是装者唬人的么?”语罢不忘嘱咐我,“那你安心等我回来。”
我老实的点点头。
连宋依旧不甚放心的模样,放开我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回头望着的却不是我,目光落在湮澜身上,像是软棉花里藏着的尖刀,湮澜也不躲,托着下巴笑盈盈得回望过去,可笑着的眸子里乘着的,分明是满满的悲伤和不甘。
湮澜望着连宋月白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他转过拐角,再也看不到,然后她掰动轮椅换了个方向,微微偏过头,指着刚刚在她身后的画坊,冷冷问道:“不知成玉你有没有兴趣瞧瞧我画的画呢?”
我看着紧闭的深棕色木门,不客气的回到:“7岁那年,你也是这么诳我进了你的画坊,我被罚在典正寺罚规抄佛经的时候,你都笑出声了。”
湮澜似是被我的话勾得很有兴趣,冷笑道:“也是呢,每次看着你受罚我都忍不住得开心。不过,你刚刚同三殿下也不是说了,今昔不同往日,再进来瞧瞧,也当作是故地重游,不好么?”
她说话得时候刻意加重了“三殿下”三个字,好让我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我模模糊糊的感觉到湮澜的不平凡,但她当着我的面说得如此直白,我还是免不了一惊,可接下来她说得话却是叫我彻底惊呆了。
她一面缓缓把着轮椅走上去画坊得平台,一面慢悠悠道:“其实,我倒是没想过你还有命过来一同赏画,时空欢太不成器,还是成玉你的命太大?”
湮澜也不用人推着,独自转动身下的轮子,在我跟前带路,缓缓前行,像一个鬼魅。
湮澜纤细的手指扣上门边的机关,厚重的木门应声而开,湮澜转过轮椅,回头看了看尚呆住的我,道:“画中景致成玉你大约也熟悉得很,可算作是故地重游,只不过,还不知你是否有命能真的重游故地呢。”
正对着大门的地方,不高不低的悬着一幅图,正是上次在千花景赏上湮澜当中晾出的那张青松古刹图,只不过,细细看去,同之前那幅有些差别,并不是同一张。
青石古寺,雨后菩提,白云飘渺缭绕,古刹前立者的素衣少女,眉眼皆有我的影子。耳边依稀回旋当日梦中的渺远钟声。
我还记得我我当时说过的话。
“那时,我觉得天地不仁。可后来,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大圣佛音,为何天地不仁,我终于明白,只是我在心中种下魔障,惹怒了上苍。”
第三章(四)
我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画作。
随着身后的门缓缓合上,照射在画纸上的光线亦渐渐弱下去,仿若画中的古寺没入了暮色之中,雨后新绿的菩提叶漫漫聚成一大片墨绿的华盖,将树下素衣少女的身影掩住。
身后响起碌碌轮声,是湮澜靠近我身旁,静默许久,似是等待着我的发问。
我确然也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想要知晓答案,看着画中的自己,我自醒来之后第一次感觉到,我已经离开这个画中的世界五万余年之久,亦有一个来不及想的问题浮现,我该如何回去。
此世我生而为人,纵留了前世记忆,但人生数载死入轮回,那个不寂不灭的世界,早就不是我一个只身撞锁妖塔的仙子能够高攀得起得地方。
终于明白空欢口中那一句“负罪的仙子”是评价得多么得贴切透彻。
仙身早就在撞向伏魔柱的一刻注定了灰飞烟灭。
从前,在我还是单纯的红玉郡主的时候,在那个花非花的世界里,我常常感到异常的孤独,并不是身感世界之大无处容身,却是感世界之大无处独身,我纵想着是不是有一个小世界能够让我安安静静的呆着,所望之处无他物,我才能更清楚的明白自己。
如今我如愿,才觉纵使是这个同他人眼中一样的世界也没有一处清静,除却纷纷扰扰的花草们,人心的世界险恶难测,我开始有些怀念那些个从石缝中,土壤里冲着我嬉笑的生命。
我想起了幼年时期陪同太后去栖白山的典正寺上香,那个时候寺庙中的主持还算公正严谨,因为太上皇还没有出家。典正寺的主持很喜欢我,他说我同佛有缘,很有慧根,是个出家的好材料。那时候熙朝民风淳朴,全民进香,任何能够和寺庙拉扯上关系的行当都会变得很高大,譬如给典正寺独家提供蔬菜的王老伯在菜贩子中的身份就高人一等,因此,当我被扣上适合在寺院渡过余生的帽子之后,我们全家都很兴奋。
当然,除了我,我纠结的是,就算我要出家,也断然不会去典正寺啊,好歹我也是个女子,出了家也是个尼姑,白皙山后的红螺庵大概更适合我。
我更是想修道的,听说修道才能成仙,成仙后可去到一个不寂不灭的世界。而去到那个地方的深切渴望,源自我梦中总是出现的身影,我总是想要靠近却无法触及的那个人,这样的渴望虽然模糊却深刻,就像植物的生长一直就需要水和阳光一样,我对那个人的渴望也是如此的自然而然的驱使着我去寻觅那个世界。
如今我醒了,终于明白根植于心底的那不是渴望,而是执念,是我作茧自缚的魔障,因此我失了仙格,丢了仙魄,还⋯⋯害死了人。
而他还是没有要我。
我果真还是适合学佛,不舍、不得。
湮澜身下轮椅的轮子擦过我的鞋边,她停在我跟前,冷笑着问:“怎么只盯着一幅画看,这周围的御风台、芙蕖瑶池、芬陀利池⋯⋯不都是你熟悉的地方,难道,此刻的你还没有完全想起来么?”
我不知回答她什么,只能发问,低头看着她头顶好看的发髻,声音干巴巴的听起来很不像自己,“你想要什么。”
湮澜指尖有白色灵光闪过,却转瞬即逝,我疑心自己是不是眼花,我揉了揉眼睛,听她回答:“我想要什么?你倒是会问,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想回答你,不过,作为回报,我告诉你另一件事,你说好不好啊,成玉?”
湮澜转动这手底的轮子,渐渐背对过我,说话的时候声音从她背面传来,有些怪异。
“我还以为,你第一个要问的是,自己明明是个魂飞魄散的主,怎么就好端端的立在我的青岚苑,又或者是,你想要知道湮澜我的真实身份,还是最最重要的⋯⋯传闻中早就灰飞的天族三殿下,凭什么又因为你个小丫头,自降身份的劳累奔走,就为了你个破楼子和你凡界的亲娘?”
长长的一段话,我只记住了“灰飞的天族三殿下”,我急急向前一步,问她:“三殿下灰飞?你什么意思,三殿下不是好端端的,他⋯⋯”
湮澜冷笑一声,轻蔑的回答:“你是这几日太过于担心自己的生死还是从来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过,我问你,若是三殿下还是从前的那个三殿下,堂堂四海水君,天君怎会由得他在一处得凡界胡闹,还是为了你⋯⋯成玉,你果真是睡了太久。”
湮澜的话句句有理,亦都是我从没有想过的问题,我自醒来,总是在心里暗暗揣着个想法,总觉得事事难不住的三殿下此次在我的身上也是用了什么办法,才使得我能够醒来,却从为细细想过,这个办法他是赔进去了什么代价。
湮澜用没有感情的声音总结道:“此时的你和三殿下,除却为仙为人的记忆,你们,都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人而已。”
我被这话阵得连退了几步,才想起连宋在来时的路上不紧不慢的那句话。
“若是我一身仙力还在,别说被空欢伤成这个样子,就是你的头发丝,他都别想碰。”
是湮澜提醒的我,我除了记得自己曾经是个不称职的神仙外,肉体凡胎的我早不该去妄想,越是妄想,越易执着。而现在的我,根本无法承担任何后果,我赌不起也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