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只能听见湖中潺潺弱弱的连宋……连宋……连宋……
他没有应我。
我抱着他勉强退了几步,身后碰上湖底的巨岩,靠着岩石坐下来,因拥着连宋,这个动作做起来不是很容易,又怕他碰到石上尖锐的地方,摸着黑把他身体能靠过去的地方都探了个遍才放心把他放下,自己做在他身边,再把他抱回怀中。
伏在我身上的连宋安静的可怕,冰冷的身体隔着他胸膛中那颗心微弱的跳动,我们贴得这么近,我却只能勉强感受到他还活着。
连宋没有旁人那样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好性子,有一分难过他总要变着法摆出三分来让人心疼,一点小伤小痛从来都是他拿来讨好卖乖的资本,他不会这样无声无息的就倒下,若是真得如此,那他定是痛得厉害实在撑不住,也分不出心思来卖乖了。
但这世间鲜有事情能伤他至斯,便是上次劈了逆鳞,他也只是虚弱了一年多而已。
他从前靠着厚颜无耻的无赖脾气纵是耍赖示弱,我不着他的道,可是他现在成了这个模样,我却十分羡慕从前的自己。
护着我们的仙障也越来越不稳定,再送仙力出去巩固仙障,怕是我们都没本事出这个湖底,虽然如此,我仍卸掉部分仙力维持着它,不护着彼此,能不能撑到出湖的一刻都成问题。惨然间有些感叹,若是那五万年我没睡着,凭着那些年的修为,大概我也多撑片刻。
没有那五万年,也许老天会施舍另一种缘分,我们已经生儿育女也未可知。这么想着,一瞬内我有些委屈,而给自己这个委屈受的,也是自己。
我抱着连宋,手放在他冰冷的胸口处,尽全力暖着他。但我也晓得,再次耗着,若无人给连宋疗伤,他也撑不了许久。我虽极想抱着他由着自己不管不顾痛哭一场,可也是最不能任由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虚耗的时候,眼中虽又酸又涩湿得很,仍是没有落泪。
我没本事带他出去,但能这样陪着他护着他,我也很满足。
我悲痛沉沉的想着这些,连宋仍是无声无息。
远处忽然有印伽形状的银白色光芒显现,一闪一烁的模样很是熟悉,湖底黑暗又布满妖气,在湖底呆了一阵子的我眼睛有些不大适应光亮的东西,使劲眨眼眨了数次,才瞧清楚那印伽的形状,这个形状我有些熟悉。
那是连宋加在四海水脉外的法阵,阻止妖气再渗染四海水脉的屏障,他做到了。方才未见,大概是湖底妖气太过浓厚,这样强迫出一带光明,那法阵上的力量不小,果真是如此,他才耗成这样。上次见到这样的法阵,还是五万年前,他加在我周身护我的时候,可那时候的长依已然灯枯,那样的相护只多给我留了一口气。那时,我此生说过的最后悔,也是最无悔的一句话。
若有来生……三殿下……若有来生……
法阵上灵力充沛,积在湖底的妖气有些已经化为具形,不要命的靠近法阵,立时便被净化得渣都不剩,是以靠着法阵的周围,渐渐盈出一条透明的水带,水带一侧是银光闪烁的法阵,另一侧,是妖气涛涛的黑暗水泽。但法阵上的灵力毕竟有限,没办法再将那水带扩大,而法阵旁就是生路。
我深提一口气,架起连宋,方才同妖九婴相斗的伤痛此刻一股劲儿的全涌上来,我试了几次才站起身,慢慢的朝着法阵挪腾。
可才走了几步,便觉得有些不妥,便是我重伤在身,也不至于带着一个人走这么一小段就艰难如斯,抬头四顾,才晓得怎么回事。
大概水中的妖气能感知到仙障内的连宋的气息同那法阵的气息相似,奈何那法阵不得,便全冲着我们来了,离法阵越近,连宋同那法阵的联系就越紧密,妖气也逼得越紧,刚刚我还有些疑问,不知为何连宋倒地的地方离法阵相距甚远,他想得周全,那个时候,确是越远越安全。只顾着维持仙障稳固来护着我们,却不自觉间耗了太多的仙力才至体力不支,这样下去,未到法阵旁,我已经耗极而死。
可不过十几步的路,就这么隔开了生死么。
眼前又闪过朱槿以身挡戟,倔强不肯倒地的模样,我不愿再有一人为我而伤,为我而死。
连宋,那些同生共死的话,现今想想才是蠢得很,爱一个人,便事事以他为先,但凡一线生机,怎能弃,不论这个生机,是你的,还是我的。
再撑不住,瘫坐在地的时候我仍控制着方向,不让他摔在地上,把他护在怀中,借着不远处法阵的光芒,我终于能略略瞧清楚他此刻的模样,我爱上的这个人,眉眼间的英气和俊朗,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也是掩不住的,凡人都形容极美好的人为天人之姿,可就是天人也有许多种模样,我见过的形貌美好的神仙太多,可好像只有他的模样是我最喜欢的。
五万年多前,二十七天锁妖塔雨落霖铃,渺渺笛音缭绕,笛音之下,那被困在天罡罩下的妖物仿佛被人扼住喉咙,霎时间没了气力,余下的时光在笛声中苟延残喘,渐渐化为虚无……
若是不能到法阵旁的透明水带去,就让它到连宋身边来。
我从连宋袖中摸出那杆玉笛,攥在手中。
最后的一刻,我仍是没忍住哭了出来,低头把自己埋在他冰冷的怀抱中,想同他说一些什么,可是喉咙酸痛,说出的话也没什么章法,冰冷的湖水中,我听见自己不成句的抽噎,“其实也没什么,三殿下,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时时都要你来护我周全,其实我也是很有本事的,不管是从前还是在凡界,或是现在,我都是很能吃苦的,那时候被困在锁妖塔下,疼得我真的想自尽,可那时候连自尽的力气都没有……还有啊,做倒霉郡主的时候,被流放到丽川,你也去过了呀,知道那里从前是什么样子,连着半个月下雨柴火都点不着,我就吃了半个月的冷饭,病得差点去幽冥司喝茶,可我还是扛下来了……所以啊,你别觉得我没什么本事,我还是很能人得……大概,我这么能忍,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一直忍着不肯告诉你……你还记得你很久以前问我的,我肯不肯爱你,连宋,你聪明绝顶,不如你来猜一猜,我肯不肯啊……连宋,你醒一醒……现下我忍不住了,我想要告诉你,连宋,我肯爱你,我愿爱你……我爱你。”
可等到这些话都碎碎的散在周围,连宋也未睁眼,胸中微弱的心跳声似强烈了些许,他听到了。
我低下头,在他唇边吻了吻,我想让他记住我的温度。
将玉笛横在嘴边吹出第一个音调的时候,我就晓得此计可行,仙障外的妖气的撞击明显猛烈了许多,它们是感知到了仙障内更大的威胁。
我卸下仙力护在连宋周围,慢慢退出围在我们身侧的仙障,破障而出的一刻,身体上每一寸接触到湖水的部分,似被炎火焦烤再泼上冰水,一炙一寒,不客气的往我身上招呼,这样的感觉太过熟悉,锁妖塔下被妖气侵蚀的感觉,我怎么能忘记。
纵是疼痛至此,我还不至于挪不动步子,我记得得曲子不多,此刻勉力想着的却是他许多年前唱给我的那曲《月高高》,虽然吹出的声音调不成调,但仍是引得在湖底已经凝聚成具形的妖物转过头来对付我,而不是在法阵周侧旋转难近。
笛音断断续续,随着我的后退,我能望见法阵前的光带正在逐渐朝着连宋靠近,口中渗出的献血流进玉笛中,使得本就不怎么样的曲调完全失了从前的模样,但我这点微末的修为能支持多久我也难料,但吹出的曲子是不怎么争气的,只能引得妖物相近却难与之抗争,但这些愚蠢的妖物,等想过来回头之时,连宋已得平安,它们也奈何——奈何——
人极痛了总易产生幻觉,是这样的笛声让我想起了从前吧,在我最绝望之际,猩红模糊的视线中,天边逐次层叠的巨大水浪深处,是一条璀璨夺目的银色巨龙,愤怒的龙吟声震得锁妖塔的断壁残垣都跟着微微颤抖……可此刻不是二十七天,是南荒镜湖湖底……果然是错觉。
若有来生,长依君侧。
连宋,这是五万年前,我想要告诉你的话,迟了些罢。
第八章(十)
窝在洞府中睡懒觉的白泽是被昆仑虚的动静弄醒的,虽是极不情愿,但仍是化做人形出门瞧瞧,他这片墨竹林和昆仑虚临近,他自己和墨渊做邻居做了许多年,除了几百年前墨渊魂归仙体昆仑虚热闹过一阵子之外,弄出这么大的响动,也着实让他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