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边眼镜的中年人恭恭敬敬地将几份装订良好的册子呈上来：“请。”
霍西川手指迅速翻过一张张纸页，顾远觉得这个人其实根本没有在看，他心里企望着霍西川慢点再慢点，可是他的视线和心思都是徒劳，霍西川已经不加思索地在纸页上签下了字，阿齐在身周为他盖章，而他已经翻开下一份合同。
顾远怎么说都不是一个愚钝的人，可是他如今始终无法明白霍西川的想法。
对很多人来说顾远都不重要。
——至少没有那么重要。
就连他的“死亡”到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人深究。
面对各种各样的放弃，顾远理解，明白，不怨恨，他习惯亲近的人某些时候头脑清晰的理性，他知道那是对的。
冲动是糟糕的，结果要留给未来。
他艰难地在霍西川手下挣扎，费尽心思为自己筹谋，不喜欢和任何人产生瓜葛，因为他早在被霍西川抓住以前已经接受了自己独自生存的命运。
可这个偏执狂凭什么认为他比那些利益重要？
他始终不是白越，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份。
霍西川想要的一切，他给不了，也不打算给。
他宁愿承受着李寄明的怒气，费尽全身解数、所有砝码去谈判，游走于死亡的边缘，去争取一个扳倒霍西川、让自己得到自由的可能。
他不值得霍西川去换。
霍西川已经盖上了笔盖。
大约是黄昏的时候，天色越来越暗，沉沉的黑云覆盖在周围，风声呼啸，带着些许寒意。这大概是很僻静的街区，到了如今都没有什么人开灯。
霍西川拿起合同站直了身体，李寄明微笑着伸出手来：“合作愉快。”
然而在这个时刻，伴随着纸页被撕裂的声响，霍西川轻描淡写地撕开合同。
顾远看着那些碎纸像死亡的白鸽一样纷纷落地，晦暗中许多枪口在指向他，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如释重负——
果然是这样啊。
第27章
顾远在枪口下犹如案板上的肉。
他对这样的情势并非没有预料，因此他依旧在睁大着眼睛观察周围的形势。
霍西川既然敢当众撕毁合约，那他也不会害怕李寄明的当场报复。霍西川大费周章来到这里，假模假样签署合约，想必是想借此力量重创李寄明。
这一切都很霍西川，而要牺牲的不过是他顾远一个而已。
可顾远从不想死——他被折磨得仿佛就在地狱的时候挣扎着活下来，那么现在他就更加不会去坐以待毙。
李寄明遇到变故，一定会采取行动，他必须在他们手下松动的那一刻，离开原来的位置，他可能仍然会穿几个窟窿，但他能够在开始几秒保证那几枪不能致命，而后他会寻找掩体，寻求老周的帮助，那是他逃离的唯一机会。
顾远如今几乎全身的毛孔都张开，空气里的一点微妙的颤动都投射到他神经里，他能敏感地听到很远的呼吸声，然后迅速捕捉到黯淡天色下那一缕衣角的颜色。
在衣角动的那一瞬间，天台入口涌上黑压压的一排霍西川的手下，而与此同时，顾远身后有风动——
他即使没看到，也能预想到，他后面的人手指已经扣在扳机上，而枪口正对着他自己。
但与此同时顾远立即选择了倒下！
他听到了枪声。
那颗子弹掉落在地面，带着些微的火花，擦起碎石与尘埃。
那一枪原本可能贯穿他的身体！
顾远心有余悸——尽管他全副注意力在观察形势躲避一切可能来的攻击，但他躲过这一枪，着实是幸运。
他还在惊魂未定，而与此同时，他再度听到了枪声，血液溅射在他背后，眼角余光里他看见了霍西川的身影。
那个男人身姿笔挺，姿态冷漠，举枪的姿势优雅而冷酷，枪口恰恰对着李寄明。
这样的变故恐怕半分钟都不到，但这短短的时间内，霍西川的人对李寄明竟然呈现出一种包围的态势。
顾远的性命危机稍微得以解除，他这才有时间考虑形势——霍西川打的原来是这个主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乖乖受人威胁？他偏要做出解救顾远的假象，在这个李寄明因为胜利而欣喜的时候给予李寄明致命一击，他不交易，但是他要顾远。
霍西川就是这样的男人。
可在这样的重重围困中，李寄明站起身来，笑着喊道：“好！好！好！”
他如今不见惊慌，反倒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狂热。
顾远在他的笑声里，迅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还有埋伏！
局势瞬息万变，顾远不敢有半点停滞！
他挣扎起来，袖中的小刀滑到他手中，他反手就握住小刀，因为之前就做了不少准备，小刀几下就能便把束缚自己的绳索割开，他准备站起身来，却窥见到对面那烂尾楼的窗台上好像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光影。
这一刻他的心弦紧张得几乎要崩断！
——霍西川能安排人，李寄明也不一定信他！
李寄明这个疯子……他在周边的烂尾楼上甚至安排了狙击！
这一片街区荒芜而杂乱，本来就是不法之地，选择在这里交易无可厚非，但黑道争端，尤其械斗，通常不会在太大范围之内，毕竟无论怎么样，闹大了警察是不得不管的！
这个李寄明，竟然不按理出牌！
这样无人阻挠的远程狙击，枪口即使第一目标不是他，解决他难道不是轻轻松松？
可是他已经因为判断出这样的形势而无法反应！
那一刻顾远的心跳加速，握着小刀的手几乎都无法稳定，只觉得冷汗滑腻而冰凉。
他大概听到了枪声。
他想了那么多，可最后还是无能为力。
然而这一刻，他的视野剧烈地晃动，整个人栽倒下来，霍西川的面容离他那样近，他感觉到了霍西川的体温，他急促的呼吸，剧烈的心跳，和……血。
顾远在那一刻整个大脑都一片空白，他从未想过那是霍西川会做的事，会为了他，会在此时此刻。
顾远已经能闻到血液的气味，以及霍西川吃痛的闷哼，可这一刻霍西川抱着他抱得那么紧，好像什么不容损毁的宝物一样。
温热的鲜血和霍西川的体温一起侵染着他的身体。
他的耳边是霍西川越来越微弱的声音。
“欠你一命，我还上了。”
顾远注视着霍西川的手下拥上来保护他们，听着远处的楼层轰然炸响，天色昏暗，血液四溅，枪声凌乱，心底却是寂然无声。
他欠的人不是他。
“我不是他。”
第28章
没有人想到霍西川会在这一刻倒下，或者连霍西川都未曾做好关于这个情况的预案。
天台上已经是一片混乱，枪声、惨呼、交错的步伐、倒下的身影还有那些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顾远的神经，叫他保持冷静都显得困难。
可是他这时却不得不冷静，霍西川的身体甚至还作为掩体为他挡了另一颗子弹，那血肉的声响叫他毛骨悚然，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却有什么穿过他的肩头，叫他浑身一软。
有黑西装迅速掩护在他们身前，可他们如何挡得住那来自远处的冷枪？！天台上原本是霍西川的人们占据了优势，可这夜里的偷袭却叫人手足无措，混战之中，一切行动都意味着危险。
顾远看着掩护他的人身子一矮跪了下去，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发浓郁。
他脑中迅速回忆起从他到来这里听到的一切声音、感受到的一切动静，身体的疼痛几乎是撕扯着他的意识，他的思路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东八点方向二十三楼！西十一点方向十九楼！还有三点半方向二十一楼……他们在那里！”
黑西装们的动作有些微的停顿，可是情势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