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该回去了。”她跪伏在他脚边,仰面对他说,低头的时候落下泪两行。
“回去哪?”他有些生气。
“反正不能呆在这里。”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里听不见哽咽。
“不是我要留你在这里,是你的百姓需要你在我身旁,帮我。”他勉强笑道。
“奴婢可以随叫随到,但奴婢不能再住在乾元殿了。”
“好,好,我明白了——替我拟旨,我要废后。”
明月一笔一笔写下那些华丽又绝情的词语,心中波澜不惊。
谢慎观察着她的反应,对她的无动于衷撇撇嘴。
“我想不到你这样绝情。”
“国破家亡,她却安享尊荣,是她绝情,不是我。”
“好,那么你代我赐死她吧。”谢慎等她求他饶过了姐姐。
但明月什么都没说。
明月捧着毒酒站在姐姐面前。姐姐要冲上来抓她,彩云和淑仪连忙挡在她面前。
“是你,对不对,是你,是你让他杀我,你对他说了什么,你勾引他了对不对。”
“我什么都没说过。姐姐你还不明白吗?
“你和他的问题太简单——你爱他,他不爱你。留着你只是为了安抚旧臣,一旦他彻底掌握朝纲就会弃你如蔽履。我本以为这要耗费他三年光阴,我做好了准备要忍受你三年,权当赎罪。
“没想到他连两年都等不了。本来他还有可能给你一条活路。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当着他的面那样凌虐我。我知道你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他不爱我。可世上有些感情比爱或者不爱要复杂得多。
“姐姐,今日我送你一程,望你走得明明白白,到了那边不要再怨我。”
一席话说得她怒目圆睁的姐姐渐渐平静下来。她看着姐姐凄然一笑,接过酒饮下,然后瘫倒在地。
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渐渐积聚,忽然听到鼓掌声,谢慎从帘幕后转过来。
“你!”愤怒把她的眼泪憋了回去。
“原来你什么都清楚。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傻丫头。什么都懂为什么还把自己弄得那么凄惨?为什么总是逼我对你不好?”他逼近她,伸手禁锢住她的双腕。
“是我逼你对我不好的吗?”明月纵眼中有泪,听到这话也要笑了,“也对,世上的事都不只一种解释不是吗?所以如果得不到你的印证,我怎么会知道哪一种解释才是对的?你爱我还是你恨我?我能确定的只有鞭子是痛的。”
“所以你一直告诉自己我不爱你,在我面前总是一副害怕的样子?那现在我告诉你,我爱你。我想明白了,我爱你。嫁给我,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谢慎吻着明月的手,她曾经滑腻如羊脂白玉而如今粗糙的手。明月任由他拉着,却毫无起伏地说:“谢慎,我们今生,已经错过了。”
他神情复杂地望着她,而她也坦荡荡地迎着他的目光:“每次见到你我都好痛,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顾惜,请放过我。”
良久良久他说“复长乐公主之封,赐广寒宫。”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锦衣玉食,丫鬟簇拥。只是她曾经秀美可爱的双脚如今布满可怖的伤疤,只是她的双膝总是在阴雨天疼得她下不了地,只是她左肩后方烙了“贱奴”两个字,她要是拼命扭头就可以勉强看到,只是如今的广寒宫是寂寥的,太子哥哥已经迁居王府,宇文弼回了北国,而谢慎,谢慎永远不会再来。
明月以为经历了那么多事,自己会满足于这样平静的岁月,但她错了。长日无事,她渐渐感到心里有什么在啮咬。这种感觉那么熟悉,她想起来了,这就是他离开京师的那段日子里自己对他的思念。当年十二岁的她曾指天为誓,今生,绝不要再与他分离,绝不要再受这相思之苦。
而如今,咫尺天涯,她终于还是陷在了思念里。她问自己哪个更痛苦,是这仿佛要伴随自己直到白头的空虚,还是天牢的阴冷饥饿,浣衣局里的终日劳作,椒房殿里的胆战心惊。但痛苦与痛苦根本无法比较。最痛苦的痛苦就是正在承受的痛苦。
她开始习惯于登上摘星楼,整个宫城的制高点,俯视这偌大一片断续的琉璃瓦,无休无止地等待着他的銮驾,出现又消失。
明月知道淑仪会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他。她最不想最不想的就是让他知道她旧情难忘。可她没有禁止淑仪去汇报——如果明令禁止,那就等于对自己承认,她在高楼上,看得,只是他一个人。她欲瞒人,但她更需欺己。
这一天,她还是凭栏而立,事实上如果不是靠着栏杆,长期不思饮食的她已经无法久站。淑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公主,用膳了。”
她没有回身只是挥了挥手。
“‘保容以俟悦己,留命以待沧桑’,我说的话你忘了吗?”
她蓦然回头,看到他含笑的脸,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你不想见我,我就不见你,这样也不对吗?”
等不到她的回答,谢慎又问:“你想见我,为什么不派人告诉我,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她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有眼泪一直流。
他伸手拉她入怀:“以后,我每天都来看你,好吗?”
明月把头埋在他胸口,不说话。
他真的每天来看她,每天傍晚,他看着她吃下晚饭才离开。她从不回应他的话,他也就渐渐地不再说。
明月觉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是在为那些逝去的人守丧。
有一天,谢慎忽然开口:“明月,我要立后了。”
她只是点点头,接着吃晚饭,一块糯米藕塞进嘴中,竟,无法下咽。
“彩云,拿酒来。”半年来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开口。
彩云拿来了两只杯子,一壶酒,她斟上两杯,分别放在谢慎和明月面前,明月一仰脖饮尽。谢慎却不喝,只是望着她一杯杯下肚。明月很快双颊绯红,她伏在桌上,喃喃自语:“且记今朝乐,休言素日悲,心思各有异,尤能同一醉。谢慎,你就不能与我同醉吗?”
“明月,你已经醉了。”谢慎抚了一下她的后脑。
“我没醉,不信我们来下棋。”
彩云拿来棋盘,明月很快败下阵来。
谢慎说:“你看,你醉了,你以前能赢我的。”
明月嗤笑:“我以前能赢是因为我撒娇耍赖,如今,撒娇还有用吗?”
谢慎不回答,明月接下去说:“你倒是,一如既往,兵行险招。”
“只要能算准你的反应,险着就不险,还能速战速决。”
“恃才傲物,有一天,你会吃大亏。”明月说完,酣然睡去。
谢慎把她抱到床上,坐在床沿守着她。她梦中愁眉紧缩,谢慎连忙摇醒她。
明月睡眼惺忪,淡淡说:“我又梦到姐姐了。我知道你要告诉世人这天下已经彻底是你的天下,所以不能容她。但你为什么要我下手,我若是喜欢复仇,我想杀的人是你不是她。”
“我不是帮你复仇,只是想让你尝尝双手沾血是什么滋味。”谢慎也淡淡说。
“对,没错,你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让我快点长大。”明月语含讽刺。
谢慎知道自己折磨她的目的,比这要复杂阴暗得多,但他不能说。他不说,明月显然也心知肚明。
“你好好睡吧,过去的事,就别想了。”谢慎离开。
(七)人生若只初相见
皇帝大婚那一天,锣鼓喧天,她在摘星楼上看着,心里有些好奇他还会不会再日日来看自己。
果然,他不来了。
明月想象着他和那个将军的女儿在一起,是不是也像他和姐姐在一起时一样肌肤相亲;他对新后,是不是也像年少时对她一样会霸道也会笑得温柔。
她记得与他初相逢是在她四岁的生日宴上,成千上万的灯烛照得新建的广寒宫宛如一个琉璃世界,八月残暑未消,处处都摆上冒着寒气的冰块。他长她两岁,是丞相之子,闻名遐迩的小神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