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真的到了,明月才发现自己完全是多虑。姐姐高高坐着,好像根本没有认出她来,她也就行礼如仪。终于明白谢慎送她来这儿,就是要她记住自己现在的身份。“这就是有没有刺你那一下,导致的云泥之别。”明月心里在冷嘲,也许她心里的某个角落瞧不起谢慎不忍杀了自己,当然她更瞧不起姐姐,一个无论怎么说都比她平庸太多的嫡长公主,一个在命运里载沉载浮的乱世女儿。
明月和淑仪成了椒房殿干粗活的宫女。虽然不像在浣衣局每日洗衣洗得腰酸背痛,但终日颔首低眉,动不动就要下跪。惹得大宫女生气了,要跪;见了皇后要跪;见了君上当然更要跪。每次跪伏路边等他经过,明月都会好奇,他的目光会不会在自己身上流连。但她一次也没有抬起头,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对上他的目光,还是害怕证实他根本对她视若无睹。
中秋夜,合宫欢宴,明月与淑仪留守椒房殿,远处传来丝竹管弦。今天是她认识谢慎整整十六年。
夜深了,乐声也息了,皇后却未归。她贴身的侍女来召明月去湖心亭。
皇后在亭中独自赏月,秋风萧瑟,凭栏人白衣猎猎。没有旁人在场,明月这一次没有下跪,她走上前去,静静站着,看着姐姐的背影。
“今天是你生日呢。”姐姐打破了沉默。
“是。”明月应道。她发现自己好像习惯了被问什么就答什么,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就这么轻易地养成了奴婢才有的习惯。“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对此她有些害怕。
“姐姐,”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往前走了两步,开口说,“我知道姐姐也很为难。他安排我在椒房殿,既是侮辱我,也是侮辱姐姐……”
“啪。”
姐姐回身给了她一个巴掌,“你想多了。我是他的皇后,他为什么要侮辱我?至于侮辱你,你觉得今天的境遇是对你的侮辱吗?你忘了当年你说过的话了?
“当年,你跪在他房外,说什么只要能嫁给她,哪怕作侍妾,作丫头,只要能伴在他身边怎样都无所谓,你忘了吗?”
明月只觉得浑身冰凉。姐姐说的那一晚是姐姐和谢慎成婚前夕,她克服千难万险来到他房前,他却闭门不见,背靠门扇而立。她疯狂地拍门,求他无论如何要娶她。威逼利诱,撒娇耍赖,她什么法子都用尽了。隔着那么薄的一扇门,他却只是一再地说:“不行,不行”。
最后她只能跪在地上,告诉他,如果他不同意,她会一直跪到太阳升起,跪到被所有人看见。
而他说:“如果公主想要臣死,那就这么做吧。”
公主,臣,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时,他本很少用这种称呼,而现在,他就这么冷冷地,轻轻地推开了她。
然后她隔着窗纸看到他的身影走开了。
她忘了自己是如何起身,如何离开……
那曾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屈辱,最大的挫折,最大的求而不得,但现在看来早已不算什么了。所以她不知道为什么听姐姐说出这件事,她会受那么大的冲击,难过到直接瘫坐在地。
也许是因为她一直以为,那一夜,虽然不堪,却是她和谢慎的秘密。她没想过他会告诉别人。他用什么样的语调对姐姐说这件事?炫耀?鄙夷?原来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谈资。她原以为那一夜他也是痛苦的,没想到他从头到尾就是在看自己笑话。
“装什么死,赶紧起来。”姐姐一边说一边踢了她一脚。
她这个姐姐历来是对所有人都温柔的。但这一下简直好像把她的肋骨踢断了,她伏在地上,很痛,但不想动。
姐姐更狠地一下一下踢她,一边骂着明月所知道的最恶毒最粗俗的字眼。明月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在这儿了,这样也不错,她早已不知道为什么要活下去了。“保容以俟悦己”,如果能等到的不会是你,又有何意义;“留命以待沧桑”,如果明知沧海桑田也不能与你再续前缘,又何必忍耐这雨打风催的一天又一天。
远远传来銮驾之声,皇后停下了殴打,静待君上穿过九曲桥,脸上有一丝慌乱。明月仍是一动不动。
“如此佳节,皇后怎么一个人在此。”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姐姐没有说话,大约是灿烂一笑。
“这个小宫女是惹你生气了吗?”
“是呀。说了她两句,就在这儿装死。”
“何必亲自动手,失了身份。——来人呐,带下去,交教养所嬷嬷们管教。”
自有人来把明月架了下去。她被拖走,看到他和姐姐并立亭中的背影越来越远,渐渐失去意识。
教养所嬷嬷们大多仍是宫中的老人,解开她的衣裳,看到遍体青紫,竟有掩面而泣的。明月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任由她们摆弄。热辣辣的药膏敷在胸口,也捂不热她死掉的心。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是谁在唤她,“椒房殿森严,我不敢去找您,您不会怪我吧。如果不怪我,就睁眼看我一眼啊。”
明月模模糊糊地想,原来彩云没死也没离开。
“李嬷嬷,拿点桂花来,公主最喜欢桂花,也许闻到了就会醒来。”
“没用的,”明月想,“我已经闻不到气味了。”
“公主,公主,您振作一点啊。您不振作起来,谁来护着彩云啊。”
明月想说从来都是彩云照料她,她何尝护着彩云,但她没有力气说那么长的一句话。
挣扎了一番,明月总算睁开了眼睛,她看见彩云憔悴了。昔日公主身边风风光光的贴身侍女,如今有了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沧桑。
自己能护着她吗?怎么可能,不连累她就不错了。
明月在教养所躺了三天,这三天她想明白了,她只是心死了,不是人死了,心死了,人仍能活下去,也许活得更好。她决定活下来,但她不知道自己活下来要做什么。复仇?赎罪?她不知道该先做哪个;争取幸福?保护他人?前者她不想,后者她不能。
(四)宫里谁知有人事
是夜,谢慎忽然出现。
明月的第一反应是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头。他把被子揭开,她也就不再反抗。
他的手指背着划过她脸庞,她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忍下了他这份轻佻。
他嘴角的笑不知是温柔还是嘲讽:“为什么我每次看见你,你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回君上的话,因为我笨。”
“哦?我们聪明伶俐,万人之上的小公主,会笨吗?说说看,你哪里笨了。”他好整以暇,等着看她又有什么说法。
“我笨,所以看不出君上一直讨厌我。”
他的手僵了一下,然后从容道:“不错,我有太多理由恨你了。”
“我错了,对不起。”她再一次道歉,其实她已经无数次道歉,而他从未说过原谅。她知道他绝不可能原谅,就好像她不可能原谅他一剑砍下父皇的头颅。但她还是滚下床,跪在他脚边,再一次低头认错,只是这次不再是出于愧疚,而只是服软、认输。
他起身离开,留给她一个带些许踉跄的背影。
明月后悔起来,自己是真的笨,不该提那件事惹他难过,但该提什么她想不出来。从那个风雨如晦的日子起,他们间的所有过去都成禁忌,所有未来都被取消。
那一日,她一直不敢回忆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十四岁,即将跟着直言上谏却被贬岭南的父亲赴任,特来殿上向她父皇辞行。她却不管不顾地从帘后冲出,伏在父皇膝上撒娇。
“父皇不要啊,不要让慎哥哥走。”
向来对她有求必应的父皇这一次却铁青着脸不做声。她生气了:“慎哥哥的父亲明明什么错也没有,他说得每一条都很对,为什么不可以继续当丞相,父皇您是昏君,昏君。”
此言一出,父皇气得满面通红,当即下令把丞相发配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