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先留着,”辛子说,“你饿了再吃。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辛酉。”
“不是说代号,是说名字啊,名字。嬷嬷们听不到的时候,我们总是偷偷叫彼此名字的。我叫苏淑仪,你叫什么?”
“我,我没有名字。”
“怎么可能?”
“都过去了,多说无益。”
“好吧。是有你这样的人,也有我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想忘记自己的名字的人。”
“是呀,我想忘记,我很高兴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忘记。”
“那么我就叫你辛酉了,辛酉是美丽而辛劳的鸟儿……”
明月不是不能理解她这样执着地要在没有意义的代号里发掘出意义。意义本是最容易滋长的杂草。譬如自己,曾为那一只琉璃哨赋予了多少与他有关的意义。纵他已割恩断义,她也剑斩情丝,她还是相信那上面还附着旧日美好可以珍藏。如今失去,整个世界都在她面前碎裂。原来都是虚妄,虚妄……她很高兴走进没有意义的世界,真的很高兴,这里什么都没有,也就没有屈辱,没有愤恨,没有销魂蚀骨的思念。
也许是累了,明月昏昏睡去,仿佛刚睡着就被人摇醒,她在这几日学会了逆来顺受,就一声不响地被人拉走。
杂物间,张嬷嬷和王姑姑都在,再加上把明月带来的那位姑姑。
明月心知事情不妙,先行跪下:“罪女不知夜半三更,嬷嬷召我来何事。”
张嬷嬷一言不发,挥挥手,两位姑姑给她上了拶子。手指被一枚枚放入珠片之间时明月没有挣扎,她知道今夜注定逃不过,不想哭喊求饶失了自己的身份,即使她现在根本没什么身份。明月她很快就对自己的骄傲后悔。绳子抽紧时那种疼痛,弥漫她整个视野,占据她全部头脑,她愿付出一切名誉,所有尊严,来换这样的刑罚减少一秒。这疼痛把她从她自己给自己造的梦魇中惊醒,回到现实,虽然现实只有疼痛。
两位姑姑累得满头汗,放松绳子歇一会儿。明月趁着喘息的时间,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用尽全身力气,却也只喊出不大的声音:“我说,我说,箱子在龙床下,哨子就是钥匙。”
她们终于放了她。明月靠着墙,一步一步挪回寝室,才爬上炕就失去了意识,身上衣裳早被汗水浸透,她在昏迷中也一直觉得冷。
(三)秋月年年只相似
醒来时,雕花床,红罗帐,他坐在床沿上笑看她:“你怎么那么没用,都睡了一天了。”
明月闭上眼睛不理他。
“设计让她们把这个送给我,是在向我求救吗?”谢慎一边说,一边弯腰把琉璃哨系回她颈上。
“没有,是她们……”明月偏过头去说,忽然她回过头睁眼瞪住他,冷笑一声,虽因为身体虚弱笑得有些凄凉,但确实是一个冷笑。
“君上,我倒是想知道我知道什么前朝秘密啊?君上到底是怕我的日子过得太舒坦,您看着不够好玩;还是君上被明月的美色所惑,生怕我身份低贱会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放出这么个风声。”说完,她勾着一边嘴角望着他。
谢慎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一笑说:“好啊,我是为美色所惑,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是为美色所惑。”
他欺身压下,明月吓得愣了神,反应过来后,他已经拥住了她,在她的额头上印下深深一吻。她手受伤没有办法推开他,于是低喊:
“不要,好痛,不要,哥哥不要。”
谢慎在听到她喊哥哥的瞬间,停下了动作。
他想起那些年的广寒宫里,追着他硬要喊哥哥的那个小女孩。她还她执意要加给他,他却坚辞不受的称呼吗?她刚刚在睡梦里嘶喊的“哥哥,哥哥”不是别人是自己吗?
“好痛,哥哥不要。”
明月还在嘶喊。
他知道她身上有伤,但是——
“这样也会弄痛你吗?”他问出了口,松开了手。
明月眼神里有嘲讽。他明白过来,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一把把她拉起来,死死抱住,恶意地用手摩挲着她布满鞭伤的后背。明月咬着唇,一声不吭,身体却在轻轻颤抖。
“你好像记不住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他在她耳边轻轻说。
“你好像忘记了自己从前是什么身份。”她也在他耳边轻轻说。
谢慎推开她,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凝视她良久,终于还是一把把她拽下床,大喊一声:“来人呐,送她回浣衣局。”
这一次回浣衣局,管事的嬷嬷换了一茬,再也没有人管她。明月安心吃着一日三顿不会少的粗茶淡饭,睡着挨挨挤挤的大通铺,竟觉得日子过得十分安逸。
明月发现自己失去了味觉和嗅觉,不是心绪不佳导致的味同嚼蜡,而是真的不辩咸甜。她曾取一小撮用来洗衣的盐放入口中,只觉得口干。如今所有的东西吃起来都像是曾经父亲逼她日进一碗的清炖燕窝,淡而无味。一天三次,她感受着馒头的弹性抵抗着牙齿的咀嚼,白粥缓缓滑过舌头,空虚的腹腔一点一点充实。吃东西原来是为了免于饥饿,明月无奈地认识到。
不过有失必有得,从十岁起就困扰她的失眠症如今不药而愈——不但晚上一沾枕头就睡着,就是白天也好想好想睡觉。她疑心睡眠是暂时的死亡,她不敢去长眠,所以满足于用暂时的死亡逃避。
通红肿胀的十根手指也渐渐好了。她不用再丢人地用嘴去叼馒头和粥碗,不用再靠淑仪帮她穿衣脱衣。别人都干活,她不好意思闲着,开始帮着淑仪洗衣服。两个人干一个人的活自然十分轻松。她心里的伤口在一下一下的搓洗中渐渐麻木,虽常常感到往事就要涌上心头,却总能用“我只是个洗衣服的”这样一个念头压下去。果然劳动双手是安慰心灵的最好方法。
三个月后,君上大赦天下,浣衣局的罪女们也在被赦之列。大多数人都走了,明月和淑仪不知道该去哪,傻愣愣地待在原地。
“不走的就留下来继续洗衣服。”宣旨宫女如是说。
“淑仪你不走吗?”明月问。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你呢?你也没有可以投靠的地方吗?”
“是呀,没有。”
浣衣局消息闭塞,明月不知道那些曾经的皇亲国戚在新朝都得到了什么样的待遇。不过,其实也无所谓,他们若境遇悲惨那自然无法照顾她,若依旧荣华富贵,她也就不愿意去依附了。总而言之,她愿意一个人呆着,与所有来自她旧日生活的人了无瓜葛。
她现在可以一连几天完全不想起过去的人和事,倒好像她也跟淑仪一样是在浣衣局长大的。只有谢慎的名字会时不时闯入她的脑海,使她洗衣的动作一滞,她需要十分努力才能不想起这个她最不愿想起的人。
就留下来做个洗衣服的宫女吧,默默无闻,不被打扰,虽谈不上幸福,但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明月这样想,不敢去审视这决定里有没有间杂着别种心思,想要离他近一点地少女心思。
谢慎好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又好像是真的见不得她安稳,下旨命她和淑仪去椒房殿服侍。
椒房殿可多得是纸笔啊,明月想,所以他是已经有足够的自信,还是有意引自己行动?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我只是一个女孩。既然我觉得重要的事你们任意践踏,那么你们觉得重要的事我也可以视如粪土。何况我知道谢慎你从不粗心,从不漏算,如果你准备认真与我下一盘棋,那么我最好的选择就是不落一子,直接认输,免去一番无谓挣扎。
庭院深深,从浣衣局到椒房殿的路要走一个时辰,明月犹嫌路很快到了尽头。淑仪一路脚步轻快,“你知道吗?我八岁没入宫中,从来也没有走出过浣衣局。绫罗绸缎不知洗了多少,却别说自己穿,连看别人穿的眼福都没有。如今可得好好看看皇后的住所是怎样的富丽堂皇。”她平日并不是这样话多的人。而明月一路纠结要如何和姐姐相见,对她只是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