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番外(37)

他觉得世间美好的事物终于出现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个地方,见这个人。不再是好奇,而是一次比一次期待。不论是他的美丽,他的顽皮,他的狡黠,他的贪吃,他的笑意,都是盈动着的、流转着的他所见的不可多得的美好。他麻木的心,似乎终于苏醒了。浑浊不堪又狭窄的世界开了一道光,色彩在眼前平铺开来。

男孩会给他讲关于自己的趣事,光怪陆离的世界就在他的心里活跃起来,他知道,并不是人人嫌弃丑恶,并不是人人心怀歹意。男孩会叫他反击回去,教他自信与打倒一切的勇气。男孩约定,教他一起玩各种心思古怪的东西。

可他什么也没学会。他还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折磨,受欺凌。他的外表还是一样丑陋,他的性子还是一样软弱,他的一身还是一样狼狈。但他不再痛苦了。这似乎没有什么可痛苦的。一切都得面对。

他至今未忘的,便是男孩的那一句——我等你。

在崖底的生活总归是不好受的。他无法形容那种生活,总觉得是以前的生活突然被拦腰斩开,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又找回了孤独与麻木的自我,所有肮脏又恶心的东西令他厌恶。

很痛苦,痛苦极了。但,又不是太痛苦,还有不痛苦的。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有一个人的承诺,有人在等他。这份光明是在的,只是自己太弱小总是抓不住它。他只需要从这崖底出去,便可以看见满地的红花,一身红衣的他。他这么想着,等待第二天的黎明。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唯一的信念支撑着他在崖底重新站起来。他回到了崖上,可惜,一切都不复存在。像是嘲弄他般的,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没有梁家,没有生气,没有红花,没有,他。

他被欺骗了,所有的期待都被撕碎□□。他的心空荡荡的,那个重新振奋起来的自我消失了。

呵,多么可笑。

这时候,一个穿着青衣长袍,尖头尖脑的人出现了。他用一双细长的狐狸眼打量着易墨,啧啧称奇:“没想到来采个草药,竟还撞上从坠魔崖出来的人了。”

易墨没有气恼,没有什么可值得气恼的。这是理所应当的。没有谁会在意对他一个无亲无故的承诺。他用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平静的语调问这个人:“梁家呢?”仿佛再大的事也无法惊起他心中的波澜。他的心,死了,世间唯一的美好也不复存在。

那人又斜着眼看了他几眼,带着繁芜难辨的感情:“被灭门了。”

“是么。”易墨凉薄地笑笑,却发现脸上没有一丝变化。

“地毒老祖同梁家同归于尽,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你说谁?”

易墨沉寂的心猛地一颤。

“地毒老祖。”那人一字一顿地比重复道,完全不忌讳这个名号。

易墨仿佛又感受到了坠崖时的感觉,身体一软,整个人向下陷去,世界天旋地转。他不容易缓住了心神,却是呓语起来。

呵,地毒老祖,地毒老祖……

终归还是自己害了他。自己的美好没有不见,却被自己毁了。毁了!

那人见易墨疯癫起来,不觉皱眉:“但据说有个长相可人的人活了下来。”

易墨微微睁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有人看见,有一个一身红衣的人跑出了大火之中。”

易墨的双手轻轻地颤动起来。

他没死?不。

易墨捏紧了拳。

那人见易墨战栗的身体,神色莫辨,哆嗦哆嗦了嘴,还是把“这也只是据说”给咽了下去。他对于眼前这个男人和梁家的联系并不自知,却又好像透过易墨的身体看出了七七八八。他无法安慰易墨,他没资格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易墨。他的眼神黯了黯,声音尖细有力:“你会找到他的。”

易墨却没有因此轻松多少,他用毫无波澜的声音问那人:“但这也只是据说,对吧?”

那人不禁一愣。

易墨的语气,不像是询问,更像是陈述一件事实。

那人不明所以,突然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刚想试探地又安慰一番,易墨却忽地抬头,用泛着寒光的眼睛看着他,眼神冰冷,眼里却是痴狂。

易墨用笃定的语气对他说:“是的,他肯定死了。”

没错。

懦弱的他想的是——

他肯定死了。他说了要等我。他不会骗我的。

他不愿接受凉云盛违背承诺,不愿接受是自己让凉云盛违背承诺,不愿接受自己玷污了自己唯一的光明,不愿承认这是他犯下的罪孽。

只要死了,只有死了,这一切才解释得通,他才能毫无负担地活下去。

那人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易墨的一举一动,易墨每一个细微的神态的变化都让他觉得这人的有趣与疯癫。他觉得他等待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忍不住也用肯定的语气对易墨说:“不,你会找到他的。”

“等你找到他,一定会需要我的帮助,到时候……”那人直直地盯着易墨,正经的神色仿佛这副轻佻的皮囊与灵魂是格格不入的,随后他又随意一笑,带着某种笃定——

“欢迎你来探灵门找我。”

☆、傻子

余清已经不知道在万象林里走了多久。

万象林里一世界。纵使外面或许已经黑得像一口锅,万象林里依旧天光大照,恍如白昼。

但以余清微微发麻的脚板来说,估计也是至少走了半把日。虽然他身体疲惫,一张嘴还是十分灵活。

他不久追上师兄后就在这万象林疯狂转悠。魔气强烈极了,但其原因是四面八方都弥漫着魔气。纵使他大师兄不痴路,他们也还是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就等着机缘巧合之下偶遇那魔修,但显然几率不大。

余清把谢子峻惹火以后,只消停了一阵,又耐不住寂寞,腆着一张笑脸,厚颜无耻地贴上来了,至始至终都是那么几句话:“大师兄,我错了,你原谅我嘛,跟我说说话,大师兄……”

谢子峻不为所动,许久后终于忍受不了一下停住。

余清猝不及防差点撞上谢子峻,还以为自己的大师兄终于消气了,却不料谢子峻从腰间取来一个钱袋丢给他。银子砸在他胸上,磕得疼。

谢子峻依旧是一副淡漠的模样,不如说眼神里加上了一丝鄙夷:“你不是很爱钱吗?我给你钱,闭嘴。”

余清显然是没料到这一茬,半晌才恭恭敬敬地把钱袋递还给谢子峻,讪讪地笑:“大师兄,我就算再爱财,也不会收自家的钱吧。而且其实我没那么爱的,真的。我已经打算金盆洗手了。”

谢子峻不以为然。

湫灵山边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一人爱财如命,虽然个矮,却杀人不眨眼。你给他钱,他就帮你办事,无论正魔。若是你出的钱多,那么他就会立马倒戈,反手毫不犹豫地灭掉之前的雇主。这个人,就是余清。真正的拿钱办事。

而这个冷血无情的人正在撒娇卖萌,求得大师兄的原谅,还一本正经地说打算金盆洗手。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谢子峻没有去那那钱袋,而是转身就走,余清只得悻悻地跟在他身后。他跟得极有技巧,谢子峻偏左,他就偏左,谢子峻右移一小步,他就右移一小步,整个人处在谢子峻的影子里,正面看去谢子峻像是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在行走。达到了真正的跟屁虫的境界。

但这是他从小的习惯。他喜欢跟在身前这个高个子的屁股后面。

他是在一个大雪天被师父捡来的。那夜大雪纷飞,柔软又冰冷的雪大片大片地往下飞舞。他蜷缩在地上,身上披了厚厚的一层洁白的雪。每一片雪都轻薄无比,落在他的身上却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眼皮打着跳,一张脸红彤彤的,不停往冰凉的手吹热气,再在胳膊上蹭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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