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排场,嫣如从来没有。佩岚说,仅仅是孕育她的那十个月,佩岚已经吃尽苦口,恶心反胃还是小事,捏着鼻子强吞汤药也能熬过,可怕的是四肢浮肿,指关节疼得握不住针线,为此耽误不少活计,赔上不少订金,每每提到,都得骂嫣如两句“赔钱货”才解气。生嫣如时折磨也不少,边生边吐,灌了两盅催产药,熬上一日一夜才生得下来。旁的女人都说,生孩子的痛是记不得,到了佩岚这,那种肉体上削肉断骨般的痛楚,却能历经十几年仍旧烙在心里,纵使光阴和母性,也难以掩盖和麻痹——即便后来产下二女儿。她拒绝在每年的那天庆祝自己剧痛下的产物,因而嫣如的生辰,通常草草吃个寿包,算作了事。
姐姐一言不发,嫣宝发觉姐姐定是把此事忘在脑后。自己的生辰是全家除了春节、清明、端午、中秋、重阳以外最重要的日子,姐姐居然没给她准备贺礼,嫣宝颇为不满:“姐,我的生日一年才一回,去年你在书院不回来,不给我买贺礼,怎么今年回来了,也不给我买贺礼。”
嫣如理直气壮:“那我生辰,你也没给我买贺礼啊。”
“那我年纪小嘛,我是小孩子,小孩子没有钱买东西。”嫣宝说着,掀起自己的袖子,邀功似地伸向嫣如:“姐你看,昨天我买糖葫芦,摊上有几个小丫头片子说你是狐狸精,扭来扭去的给男人画画。我哪能忍啊,冲上去给她们干了一架,她们的糖葫芦都吐上口水,还被她们挠了,可疼了,姐,你看。”
“你跟这些刁民置什么气,跌咱们家份。”
“那我也不能忍着,娘说了,咱们是姐妹,是一家人。对妹骂姐,就是欠揍!”
嫣如一时五脏升温,右手举着嫣宝的胳膊细细察看。藕节小手露出几道浅红抓痕,从手腕向手肘延伸,着实称不上触目惊心。彼时,嫣如才刚遭遇情爱和尊严上的重创,这几道算不得伤口的痕迹,落在她眼中,化成一张温暖的大裘,包裹她羸弱的身躯,温暖她孤寂的魂魄。嫣如看着面前的妹妹,不同于自己,嫣宝小小年纪便继承了母亲的模样,说得婉转点便是粉妆玉琢,说刻薄些便是虎背熊腰,同弱柳扶风的嫣如相差甚远。生育之事神奇得很,嫣如纤细,让母亲难产;嫣宝出生壮硕圆滚,活像个冬瓜,母亲仅仅挨了两个时辰,没吃到太大的苦头。嫣如将母亲的偏爱简单粗暴地归结于此,不时倍觉冤枉无辜。她尚且年轻,未经生育,难以明白如此情感之下所埋藏的苦楚,不敢向母亲争宠所爱,只愈发厌恶起妹妹尤嫣宝。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从前郑姒蕊念及此句,总羡慕嫣如在世上还有一个手足至亲。嫣如认不全这首《常棣》的字,更读不通其中意,暗骂郑姒蕊得了便宜还卖乖,她郑家只有一个女儿,她又没尝试过家里所有好吃的点心,会被外婆藏起来留给别人的滋味,怎么会知道其中的辛酸?今时今日,恰如佛门子弟霎时间参透一句佛法,嫣如记起了后边的诗句,浑沌的心智开了窍:死丧之威,兄弟孔怀。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唉,鹡鸰困在原野,它的兄弟匆匆赶来救命;她被人耻笑中伤,只有妹妹愿意急忙为她同小刁民们张牙舞爪、大打出手,连带自己权臣之后的身份也不管不顾,什么叫手足至亲,尤嫣如,尤嫣宝,她们的血肉之躯大相径庭,她们两副身体的肉与骨,来自同一个父亲母亲的肉与骨,这便是骨肉相连,手足至亲。尽管往后还是会对妹妹咬牙切齿,当下的嫣如松开妹妹的胳膊,吸溜吸溜鼻子,郑重地拔下脑袋上最便宜的蝴蝶珠钗,插到妹妹的发髻上:“方才逗你的,贺礼在这呢。”
嫣宝深知姐姐爱吃这一套。如愿得了好东西,她欢喜得不行,蹦跶到院里打算找邻居小妹炫耀,剩嫣如一人沉浸在伤春悲秋中,忽而听见嫣宝在外头喊着:“姐,外头有人找你,快出来,快出来。”嫣如理了理头发,拖沓着绣鞋出门而去。只见嵇明修贴身伺候的旺儿,站在她们家院门口,双手交叠插在袖里,歪着脑袋道:
“尤姑娘,快随我去见见老爷罢。”
第15章 棒打鸳鸯
嵇明修十分庆幸从未带着嫣如,到他在金陵的宅子住过,否则依着戚凤宁的性子,说不准能把屋子砸了再贱卖掉。昨日,他心惊胆颤,千哄万哄才哄得戚凤宁勉强不揍他,放他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可惜辰时才至,院子里的动静,便将呼呼大睡的嵇明修吵醒,他生平最痛恨被扰清梦,怒气冲冲跳下床要大骂一场,拖沓着鞋走过屏风,忽而想起外头是凤宁,她幼时被岳父带着在军营长大,久而久之养成晨起操练的习惯,谁也拦不得。嵇明修认怂,扭头转身缩回床上,企图再睡个回笼觉。无奈,外头棍棒挥舞和“嘿哈”过于铿锵有力,嵇明修只得用被子蒙住脑袋,勉勉强强得以入眠。此时他又惦记起嫣如,那丫头懒,从不早起,若此刻是跟嫣如一块,不至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