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姒蕊呀然一惊:“柳襄?你竟然回来了?”
一别数年,柳襄仍如往昔,身着绿袍,抱着琵琶,独来独往,笑道:“你有难,我怎能不来?”
郑姒蕊唤仆奴归位做事,招呼柳襄易彬进屋歇息。易彬彩鸳一对旧主仆要闲话家常,独独剩郑姒蕊与柳襄叙旧。她稍作更衣梳洗,回到前厅时,只见柳襄怀拥琵琶,垂目拨弄,声声入耳,宛如玉珠坠地,鹂莺啼鸣,一时仿佛屋外薄冰初雪消退,江南春风穿越时空,轻拂雕栏。
柳襄感知她来,未停手,郑姒蕊亦未打断,坐在椅上,饮茶聆听,待他曲终收拨,开口叹道:“不太懂音律,但听得出来比从前好太多,有情了。”
柳襄道:“你想听什么,我再给你弹。”
郑姒蕊笑道:“都行。”
“那我弹弹最近钻研的曲子。离开京城,回到蜀中,方觉纵情山水的快乐,可惜你身居庙堂,无缘会见,今日且借我的琵琶,带你用耳朵游历一遭。”柳襄调整了姿势,弹奏片刻,忽道,“我从不相信你会舞弊。其实猜得出,是她说出去的。”
郑姒蕊道:“瞒不过你。”
柳襄加快指尖拨弄:“同她在一起时,只觉得她有无尽的好,分别以后,再去思量从前的话语,才发觉她心思如孩童,单纯却邪恶。”
“我和她已割袍断义。”郑姒蕊闭目:“易彬她们提醒我多次,她肚里的弯弯绕许多,要防备着她些。我虽知她秉性,却以为跟她相好多年,自己能是例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能这么对许多人,也能这么对你。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跟你也不是一路人。”柳襄道:“而且,你没发觉吗?其实这么多年,她一直嫉妒你的相貌,不,准确地说,她一直嫉妒所有比她貌美的女子。”
“相貌有什么好嫉妒的。”郑姒蕊随手摸了块小小菱花镜,映出自己的面目,“美丽,是世间最难得的东西;美丽皮囊,则是世上最廉价的东西。你说从不会相信我会舞弊,只是坚信我的为人;你不是金陵人,并不知道,我爹,曾经吃过舞弊的苦头。”
柳襄停了手,静静看着她。
郑姒蕊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爹年轻时,相貌跟你有得一比。金陵城中,谁看了他都喜欢,谁见着他都要和我娘说:真羡慕你,得了个这么俊俏的夫婿。后来有了我,街坊邻居又对我娘说:可真羡慕你,丈夫好看,女儿也跟仙女似的。
和我爹一样,我小时候也是谁见了都喜欢,邻居的婶子煮茶叶蛋,给自己儿子一个,给我两个,就因为我漂亮,让她看着高兴,愿意对我好。我为这占了街坊们不少好处,以为长得漂亮,就是最大的幸事,人活着只要漂亮,路都好走许多。
直到我爹科举那年,被一个乡绅的儿子顶了功名。他愤愤不平,去击鼓鸣冤,可惜求诉无门,还被那户人家打过。那乡绅堵了我家许多赚钱的路子,他觉得只要我家够穷,够苦,心思都在糊口上,没钱状告他,他便能一直相安无事。旁人见了,来劝解我爹说:你暂且忍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女儿生得这么好看,往后能嫁人公侯王府里做大娘子,做夫人,甚至做王妃,你家里这口气还不能出吗?
那时我明白了。原来比起权势、钱财,美貌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美貌,只能让我得到两个茶叶蛋;而权势何财富,能让人得到想得到的任何东西,包括不属于自己的功名。
我有想过,去学弹琴、跳舞、吟诗做赋,这样有朝一日,我能嫁予肉食者,将美貌兑换成权势。可我娘告诉我,弹琴跳舞、吟诗做赋,是让人修身养性的技艺,不是作为玩物讨巧的技能。这世上有了西施,还有昭君,有杨贵妃,美貌的女子比比皆是,换来的权势又能值几个钱,能多长远?她和我爹绝不会将我视作工具,货与公侯人家。若是真要脱离白身,他们情愿让我走女官的路子,凭着自己创出一片天地。
所以,我开始学写字,学四书五经。我知道,白身平民是这世上最易碎、最渺小的角色,被上位者俯视,肆意操弄,若想出人头地,必然要做到最好,最出色,名列前茅,让所有人都见到我的名字,知道我郑姒蕊是谁,如此,才能保证我所拥有的东西被人看到,才能叫不会轻而易举被人夺去。无论在秋水还是观砚,我都要做第一!只有做了第一,那些牛鬼蛇神,才不敢从我手中抢去!就算那些肉食者的女儿们自诩云淡风轻,笑我用力!笑我贪恋功名,姿态难看,我也要做第一!”
郑姒蕊情绪高昂,与爹娘二十载的风雨化作泪水,蓄满眼眶,落寞道:“可惜,我以为我做了第一,考上女官,身处五品,这世间再无人肆意欺辱。原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官外还有官。只要他们愿意,纵然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们依旧能站在高位,折辱我,戏弄我,将我的尊严踩在脚下,让所有人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