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皇帝没有再犹疑不决,笔下一勾,态度却并不坚决:“那就六皇子吧。”
圣旨下发,惊讶者不在少数。因为不管是论礼法,还是论皇帝对文淑皇后的感情,皇帝都应该是更偏向立皇太孙的——皇孙只是年幼,便是等上几年长大了再立也可。
但是皇帝再不肯听旁的谏言。即刻诏命廷臣拟册立诏书,吩咐东宫册立仪待六皇子出了孝期再举行,其余事他一概不过问。
当晚晏朝便被簇拥着,搬进了东宫。她犹记得那日,一个人站在东宫门前,仰头去望。
——好高的门啊。
高高的匾额上面空空如也。
昭怀太子还在时,东宫称作清宁宫。二皇子反叛时纵火生乱,烧毁了宫内一些建筑,这块牌匾也破损得不成样子,于是被拿了下来。后来皇帝再未赐过宫名,只挂着简单“东宫”二字,十几年来一直如此。
那日宁妃特地去看她,替她安排妥当,才拉着她的手,强忍过泪,却忍不住忧心:“这是把你推出来挡这个风头,谁知道会不会哪一日又……”她又安慰:“你一个人不要怕,朝儿。觉得孤单了就到永宁宫来。”
那一晚,她住在陌生而空旷的宫殿,于黑夜中睁着眼,渐渐意识到,以后的路得全靠自己一个人走了,她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单枪匹马地扎进东宫。
天知道那两年的时间她有多战战兢兢。
圣意难测,很可能随时收回旨意,届时她这个所谓的太子不过是个笑话。她能做的,只有拼命地去学,抛却一切杂念,文韬武略都力求做到最好。
但终究不是事事如意。即便她得到了东宫师傅们的赞赏,在朝中也逐渐立下贤名,但因天资不同,毕竟也有力不能及的短处,皇帝便忍不住叹气一句“不及长哥”。万千努力,也不过一盆冷水。可她没有不甘心和挫败的资格,只能咬着牙继续前行。
宣宁十六年时,东宫册立仪如常举行,次日连冠礼也一并办了。各项仪礼一切齐全,她再次接过册宝,觉得心里踏实一些。皇帝在冷静了两年后仍然能决定让她入主东宫,想必是不会轻易易储了。
那时的皇孙已经三岁多。虽然依旧瘦小多病,但已并不像襁褓时那般脆弱。他甚至还会对她笑,要她抱。
她知道朝臣们并没有充足的理由推翻道士之说,也未必敢担上动摇国本的责任。她也非常清楚,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将一个天真无邪的孺儿视作生死敌人。
可是不代表她没有忧惧。
但就这么时喜时忧的,也都一直走到了今天。偶尔会忍不住感慨,不知昭怀太子在东宫时,是何等心态。
她曾数次出入清宁宫,每每见到这位太子兄长,都折服于他温和端庄的风度,他的学识与品行,好像注定了生来就该是太子。
皇帝对昭怀太子的期望自然远比她大。在众皇子之中,除却嫡子的身份,她一直显得平平无奇。她自己也能察觉到。甚至于那位胆敢夺位的二皇子,也都是仗着皇帝的宠爱才有恃无恐,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安排细作谋反的。
更不必说现在深受皇帝喜爱的信王,曾一度有传言说,皇帝欲弃嫡庶长幼伦序,立其为储君。
晏朝先是不信,但转念一想,皇帝既然能因方术之说弃立太孙,也不是没有可能借天象之言废嫡立庶。且皇帝已经允许信王插手朝堂之事,她不得不小心应付。
她停下步子,恍惚了一瞬。觉得周身仿佛织了一张密密的网,将她困住了。
后悔吗?或许不,她只是累了。
思绪这样被悄无声息地打散,她盯着自己的步子,想起来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初入东宫那天仿佛也是行至此处,她没留神,脚下一绊险些跌倒,身边有人便扶了一把。她记得一转头发现那人竟不是梁禄,而是兰怀恩。
也是从她入东宫开始,兰怀恩在司礼监混得愈发风生水起。
那双谦卑的眼睛她至今忘不了,只是兰怀恩早已飞上了枝头。
晏朝回头,朝无尽黑暗里望去,天边一颗星子也没有,宫道旁虽有灯,却仍旧觉得暗了。她向小太监要了一盏灯,径自提着去往前走。
一垂首,足前一片亮光晃荡着,光移人走,人行影随,直到融进更广阔的光海里,却仍旧只是一隅的星星点点。
回到寝殿时晏朝的面色就有些发白,乳母应氏去端了姜汤呈上来,边看着她喝边唠唠叨叨嗔责她不注意身子。
她笑笑,无奈认错:“应娘,我知道了。”
应氏当年进宫并非经过民间征选从礼仪房中挑选入宫,而是崔家举荐上来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应氏刚死了丈夫,襁褓三个月的女儿不幸意外夭折,又因家中还有老人需要送终,崔家人上门时她便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