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个月,接二连三地出事,高官落马,皇子下狱,又值皇帝罢朝,朝堂动荡,最该慌的自然是杨仞这个首辅。
他向来能不声不响地化解矛盾,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也能保证不漾出来。前些日子杨仞向东宫谏言,苦口婆心劝完大道理,又东征西引委婉提了手足情谊。
陈修无意间同晏朝说过,杨仞对东宫和皇四子之间的争斗十分焦虑,并期望找到一个平衡点,双方各守其德便很好,君明臣贤,兄友弟恭。只是终究无法实现,如今一方失衡,牵动一派沦陷。
晏朝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同杨仞仔细论一论,且她也不知当如何开口,二人之间还未至推心置腹的地步。她只是觉得很可笑,杨仞要不争不斗,却又忧心一方派别失势,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犹豫至今,落得个与奸宦同流合污的地步。
她眉间深锁,沉思罢,复问梁禄:“陈修怎么说?”眼下内阁里最靠得住的人,也就只剩他了。
“陈阁老未有动作,但他座下门生已有数人上疏,极陈皇四子失忠孝之义,请处极刑以儆天下。但这些奏本,大多也都被留中……”他话一顿,垂首道:“近日陈大人一直求见殿下,奴婢猜测亦是与此有关,但您一直不肯见……”
晏朝轻笑:“若当真十万火急,他必会想别的法子告诉本宫。”
比如上回的手抄卷册。
“他眼下忙得很,一面要试探陛下的态度,一面明目张胆地和首辅叫板。”
梁禄忽而踌躇起来:“可陈大人若与兰公公作对,您这边……”
晏朝撇嘴,一啧声:“真要到了那个地步,本宫可就顾不得兰怀恩了,谁叫他活该。”
她口吻颇为揶揄,继而笑意一凝,沉声说道:“陛下尚在西苑养病,东厂若在这个时候和内阁斗起来,两边都没好果子吃。是以杨仞选择了妥协,陈修则暗中较劲。至于兰怀恩,他确是过于张扬。”
他那样的人,大约是从来都不会安分的罢。
梁禄探究地觑着她的神色,想从她谈及兰怀恩时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但终无所获。忍了半晌,正要问她和兰怀恩之间究竟怎么回事,还未开口,她已先阔步走了出去。
他暗叹一声,只得作罢。
看着她的背影,梁禄莫名想起来许久以前,收拾书房时无意间看到的一幅丹青,寥寥笔画,简单而不潦草敷衍。
上头所画之人,正是一名春风得意的太监,不用想都猜得到是谁。画夹在一本《珠玉词》里,角落的题字只有半句“满目山河空念远”。
梁禄从来没问过她。只是从那以后,对兰怀恩多留了个心眼。
意味深长的目光悄然落在太子身上——她今年二十一岁了,某些情愫不是横眉冷对便能拒之身外的。他自己到底是太监,年纪也大了,纵是经历再多,也没有机会懂这些,从前还是听应嬷嬷念叨。
应嬷嬷半开玩笑地偷偷同他说:“你下回看殿下的眼睛,对沈大人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究竟哪一点不一样呢?她不肯说。
可晏朝对着兰怀恩时,又是另一种异样。他说不清楚,只是隐隐觉得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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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晌时间过得快,一晃眼天色已悄无声息地黯淡下来。暮色四合,宫内灯光陆续点亮,远近高低星星点点,明如白昼。
皇帝仍待在西苑,因病未痊愈,不宜召人侍寝。但从昨日至现在,明嫔一直陪在身边,不过仅侍疾伴驾而已。
前段时间,皇帝沉迷寻宫女作乐,冷落了明嫔。眼下病了,忽然又念起来她。皇帝贪恋年轻女子的青春活力,明嫔伺候他便仍如旧活泼,二人无所顾忌地腻在一起时,皇帝感觉自己身上的病都轻了些。
晏朝得了确切消息,今晚皇帝不去后宫,才乔装打扮一番,换了太监服饰,低眉敛首,倒也看不出露馅。
她拿了十五的腰牌,跟在小九后面,以前往永宁宫的名义先进六宫。宫人走的甬道稍暗,二人提了宫灯,几乎贴着墙走,除却遇到几次盘问外,尚算稳当。
万安宫原是后宫最热闹的地方,因着李氏的缘故,凄清了大半年。主位失宠,牵连着几位随居的低等嫔妃也消沉下去。宫里的下人向来势力,连带着对万安宫并不上心。
小九未曾多加打点,二人已轻轻松松混了进去。接手的活,是给里头那位奄奄一息的废妃李氏送床被褥。
从寝殿外向内望,一片漆黑。晏朝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果真是盛衰无定。从前她得宠时,那双眼睛惹得帝王怜惜,整座宫殿日夜灯火辉煌;目下她失宠,眼盲已成了药石无救的绝望,连支夜晚该有的灯也不许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