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于在她进殿后一切还算正常,但一提及信王,皇帝的不满也就掩藏不住了。他留信王在京原本便遭到群臣反对,后来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平静下来,现如今晏朝又提出来。
他知道底下定然有人经常议论,但这话从太子嘴里说出来意味更显深远。有他带这个头,怕是不能安生。
皇帝到底坐在帝位上二十年,无论何时皆姿态端稳,平日里不怒自威,而发脾气时则很少怒火中烧到暴跳如雷的地步。
只听着语气一句比一句僵硬,面色铁青,便知已怒到极点了。
晏朝暗吸一口气,方才说完时的那份心慌此时竟莫名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觉得浑身有些飘忽。
她脊背稍一挺,仍垂首,眼睛恰好望到皇帝腰上的穗子,捻着玉珠的那两根手指已泛了白。
可她今日既然开了这个口,无论成败与否,话都要传到皇帝的脑子里。
心底倒算不得胸有成竹,只是尽力求问心无愧而已。
“回父皇,信王留京天下人皆知,当初已然引起藩王不满,今年更有藩王封地动乱之事,群臣曾屡次劝谏过。如今信王进户部,朝中的确多有议论。内阁忧心父皇病体,是以未曾上报……”
“朕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吗?信王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你安安稳稳做你的监国太子,处理好……”
皇帝并不愿听她解释,或许皇帝只愿意听她一句“儿臣知罪”。但并未料到她今日似乎铁了心要说完那些废话。
怒不可遏地同时,直截了当抢过她的话,但意外的是他的话也没说完。
晏朝并不打算留出空隙,在皇帝语气最弱的时候看准时机,竟也拦上去。
“……但此事事关国本,儿臣不敢置之不理。儿臣明白父皇爱子心切,望子成才,但……”
“你今日是非要违逆朕么!”
一旁的信王惊于太子的毅力,至现在仍在坚持,且态度强硬。原本李时槐已开解过他让他无需担忧,但此时,他心底没由来地有些慌。
皇帝无半分病态,高亢的嗓音终于盖住她最后几个字,言罢转身从桌上捞起一把约七寸长的竹制戒尺,尺面隐约刻有篆体铭文,素面尤反着光。
——晏朝见过皇帝拿它打过晏斐的掌心,凡是小孩子大抵都怕的。方才她进来时这把戒尺便搁在桌子上,是以晏斐目光便时不时心虚地瞥一眼。
她怔了怔,还未开口,眼前忽有光一闪,皇帝已厉声呵斥:“伸手!”
晏朝伸手。
那只手大约知道要遭遇什么,指尖和心尖微不可闻地一颤,复又稳下来。
皇帝又说:“孟淮死后你非但没有半点长进,反倒将他教你的那些道理全忘了。朕今日就让你明白,何为君臣父子!”
第一记落下得猝不及防。
只听得耳旁“啪”的清脆一响,从指掌骤然袭来的痛意激得她不由得弯了弯腰,脊背一股凉意扑满胸腔,随后是弥久不散的麻痛。
皇帝是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下手的,只一瞬间足已让人神智迷乱。
晏朝咬牙。
散乱的思绪迅速归拢。她继续道:“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道理也是先生教给儿臣的。儿臣不敢妄议长辈,更非藐视君上,只是……”
话又是戛然而止。
第二记。
与方才已稍缓一些的痛又重叠一起,眼前的手颤抖着,明显看到已开始发红发烫,隐隐有些胀意。
但这一次她神智恢复比方才要快一些。
一抬眼恰看到皇帝冷冷的目光,高举了戒方又要打。她眼前却愈发清明,继续道:“……只是赵威后尚且能忍骨肉分离之苦,令长安君出质赵国以保前程,现如今我泱泱大齐并无虎狼敌国,陛下圣明,如何不肯让信王之藩?”
她想起来徐桢的那封奏疏,心里只道若以皇帝现在的状态看到里面的内容,怕是恨不得夷他九族。
一旁的信王看得亦是冷汗连连。皇帝那一瞬间并不明显的沉默和迟疑,让他心里有些拿不准了。
于是信王赶在第三记戒尺落下之前,忽然膝行几步到皇帝跟前,抱住他双腿,泫然泣道:“父皇,并非儿臣贪恋权势,只是母妃膝下仅有儿臣一子,她近些年又患了眼疾,太医说不知何时才能治好,万一……万一有何差池,她岂非连儿臣最后一眼都看不到?”
信王那张与皇帝颇为相似的面庞此刻落泪,在皇帝眼中便显得尤为动情,狼狈中不乏坚毅。
“若儿臣当真引得朝堂动荡,还请父皇废黜儿臣亲王爵位,儿臣愿仅以人子身份侍奉双亲左右,以报生养之恩。”信王叩首行了大礼,极尽卑微,极为诚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