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显然是将几日以来积攒的愤怒都发泄到太子一人身上了,一时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天子威仪风度,将满腹不满一股脑儿倾倒出来。
“……太子去年在南京私下里做的那些事,以为朕没追究,就是全然不知么?朕念着你初次南巡,新政启行,给你留足了面子。不想你如今得寸进尺,肆意专横,竟敢作起朕的主了!朕给你恩典,不是叫你今日跪在这里违逆朕的!”
晏朝后脊发凉,皇帝果真是怀疑的。她呼吸微窒,即便知晓此刻喊冤也是徒劳无功,但总归绝对不能认下,忍不住开口:“父皇明鉴,儿臣不曾——”
“朕不想听你狡辩!”皇帝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猛一拍案:“人人都称颂太子贤明端正,朕瞧着倒未必。否则,如何连宁妃那样温婉贤淑的养母都疏远了你,足见你只是表面功夫做得好!”
此言一出,晏朝心头乍然一凛。她全身颤抖了下,一时竟无言以对。
皇帝不知何时已离了座,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冷睨着她:“怎么,朕没说错罢。你同你母后一样,她是假仁慈,你是真虚伪。”
晏朝登时浑身气血上涌,霍然抬起头,仰面直视着皇帝,一字一顿咬出来:“母后正位中宫十三年,素有贤名,况父皇赐的谥号正乃‘温惠’二字,如今既认为名不副实,不妨昭告天下,改谥如何?”
皇帝如何听不出这弦外之音,暗讽他不顾声誉,又怨怼他贬低皇后。
“你放肆!”
伴随着暴怒的声音,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下去。
晏朝立时晕头转向摔倒在地,脸上火辣辣地疼起来,麻木的酸胀感紧随其后。她暗暗想,竟比那年的戒尺更厉害了。
她颤巍巍撑着身子,虽然低眉垂眼,可心底自始至终一片清明。那股迸发出来的恨意再难压制,可她死死咬住唇,伏身而拜。
“儿臣失言,”她隐忍着战栗的呼吸,声音略有些虚浮,“可见父皇还是理智的,又何必因远居西苑一事,为人诟病呢?若今日这一耳光能保全父皇清名,儿臣甘之如饴。”
皇帝默默盯她良久,冷漠且厌恶地道了句“滚”,亦拂袖出了殿。
晏朝以为皇帝妥协了,朝臣们也以为皇帝妥协了。甚至皇帝都未曾降罪于她,也没有怪罪出言不逊的官员。
然而第三日,皇帝突然下了一道圣旨:命皇太子巡抚陕西。
陕西今夏大旱,地方官三日前方禀报过灾情。而题本入奏后内阁早有票拟,皇帝亦照准发科。如今又令太子巡抚,众臣只以为是皇帝有意磨砺,自然无甚异议。
晏朝心里却清楚,皇帝多半是气她忤逆,才发派她去陕西。但毕竟灾荒伤民,百姓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她肃然领了旨,未敢耽搁,急往关中去了。
然太子离京第二日,皇帝就立刻以迅疾之势搬去了西苑仁寿宫,甚至在迎合门内命人建起值庐。朝臣收到消息时俱是目瞪口呆,但木已沉舟,再劝已无济于事。
晏朝知道得稍晚,她摸了摸已消了肿的脸颊,暗叹一声:这耳光真是白挨了。
这一年,晏朝度过了一个最难熬的夏天。关中的夏季酷暑炎炎,她所暂居的宅第已经比外头清凉很多,仍旧觉得燥热无比,由此可见百姓日子必得更加煎熬。
道旁的流浪乞儿唱着不解其意的歌谣:
“旱既大甚,涤涤山川。
旱魃为虐,如惔如焚。
我心惮暑,忧心如熏。
群公先正,则不我闻。
昊天上帝,宁俾我遯?”①
这一首诗,晏朝将它写入奏本,一并呈进京城。
待晏朝回京时,她整个人甚至晒黑了一圈,连皇帝见到她都不免惊异,当初再多不满,也都消退些许,只赞她辛劳有功。
兰怀恩私下见她,憋着笑安慰:“殿下别担心,这样更有助于您身份掩饰。再者,秋冬天气冷了,会慢慢恢复回来的。”
晏朝:“……”
阳生阴长,阳杀阴藏,暑往寒来,时节忽易。晏朝一笔一划地替晏斐描着消寒图,又教他背了那首《云汉》。后半年的日子依旧波潮暗涌,晏朝一步步地走,谨慎地收好锋芒。
这一年,最大的变故是皇帝移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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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注:①出自《诗经·大雅·云汉》
第67章
春去夏来, 正是草木葱郁,花叶扶疏的时节。阳光尚且不算炽热,同肆意蓬勃的悠悠花香交织, 凉风簌簌一扑, 便连空气都是清甜甘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