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苏州民乱平定后彻查论罪,上下均有官员落马,眼下在座的一部分官员,就是新提调上来的。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这个关节,他们自然不敢懈怠。
堂中空气凝结了一瞬,随后终于有人率先打破平静。
“臣苏州府同知罗盈科,回禀太子殿下,臣以为,此次民乱究其根因乃是苏州府税制存在弊端。天下财赋多仰于东南,东南又以苏州府最剧,官田占比过大,赋税重,即便从前实施过几次减税政策,苏州府的赋税仍旧是其他州府的数倍。且除赋税外,我朝解送税粮采取民收民解制,百姓除‘正米’外,需额外缴纳‘耗米’,是谓因赋得役。而自太宗迁都以来,因运粮消耗增加,百姓负担愈发沉重。苏州连年逋赋,百姓不堪重负,以至今年民怨沸腾,群起而攻之。臣以为,为安抚民心,可蠲免苏州府部分逋赋,若为长远计,需重新核实田亩,并减少官田科则。”
话音甫落,当即有人出声说道:“殿下,臣以为,此次民乱并非必然,而是偶然。苏州府赋役从前便是如此,若逢灾年则诏令蠲免,虽偶有矛盾,但官民一直相安无事。今年之所以生乱,归根结底是因贼军余孽未除,百姓受其蛊惑方才作乱。若是一味地减免赋税,恐会纵容贼人得寸进尺……”
另一道声音横插进来,骤然打断他:“周通判此言,赵某实在不敢苟同。乱贼固然可恶,但若百姓和乐无忧,何至于被逼起乱,冒着死罪与盗贼同流?再者,现在民乱已经平定,民间百姓暂被安抚妥当,州府衙门凡有失职官员也都论罪贬黜过了,周通判此时再说罪责只在贼军,是指责朝廷决策有误吗?还是你敢保证苏州府内无一饥民,田中农民皆可自给自足?”
他话锋犀利,周通判登时变了脸色,却仍旧强撑着辩驳:“赵通判,你这是曲解我……”
赵通判瞪着他:“太子殿下还在堂上坐着呢,你怎可胡言乱语,欺君罔上?”
“我没有!”周通判被这突然扣上的罪名一唬,不由得慌了神色,连忙转头向太子一跪:“太子殿下明鉴,臣绝无此意,赵通判他污蔑臣!”
赵通判仍是剑拔弩张的架势,任一旁的知府如何给他递眼色也看不见。他还要开口,忽听上首的太子发了声:“行了。本宫是来同诸位商量对策的,不是来听你俩吵架的。”
二人噤了声,正要告罪,却听太子又道:“两位所言,本宫都听进去了。眼下先议正事罢,至于周通判,可稍后再同本宫解释。”
周通判脸色一白,反应过来,“殿下”二字刚出口,又识趣地将话先咽下去,定下心神,垂首告罪。
堂中气氛比初时还要沉重几分。朱庸行坐得离太子最近,暗暗向她望了眼,心头微微一动。
赵通判也敛了气势,下拜告罪:“微臣苏州府通判赵知彰,言行失礼,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晏朝不置可否,点过头道:“先归座罢。”
商议刚起头就被打断,再重新开始时,众人间的氛围已有了微妙的变化。
晏朝续着方才的话题发问:“本宫有一疑问,方才罗同知特别强调说,苏州府官田数量多赋税重,然据本宫所知,去岁苏州减税数额不小,虽未完全减轻百姓负担,但也给他们留了休养生息的时间,且今夏苏州并未发生水旱灾害,不至于逼得小民暴乱生事。除却贼寇蛊惑,可还有什么其他缘由?”
罗盈科稍稍思索,答道:“回禀殿下,苏州府临江临海,每年夏季暴雨多发时节,极易发生飓风海溢等灾害,致使田产漂没,人畜溺死。今岁七月中,上涨的海潮险些溢入常熟县,虽未造成灾害,却引起民众恐慌,沿海一些百姓仓皇逃向内地,一时间苏州城内流民增多,也确实给治安带来了一定隐患。”
晏朝颔首,余光忽瞥见赵知彰欲言又止的神色,于是向他示意。
赵知彰得到太子首肯,迫不及待张口道:“殿下,上回朝廷虽因雪灾蠲免了夏税,但承租官田的佃户却并没有减轻负担!”
晏朝面色一凝,略有不解:“这是为何?”
“如殿下所言,朝廷减免税额的确很大,但此项诏令只惠及拥有绝大多数田产的富户。贫农租佃富人田地,每年需向主家交纳高额租税,朝廷减免诏令倒是为富户减轻了负担,然而底下的佃户仍旧如常交租,如遇灾害或荒歉之年,交完租税已所剩无几,更甚之,竟有今日完租而明日乞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