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问,孟令窈便能判断出,在父兄皆入狱后,她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成功掌舵了周家这艘大船。
“本想躲个清静,不料住惯了,竟舍不得回那拘束的老宅了。”周希文笑着起身相迎。
孟令窈环顾四周,小院虽不大,但一草一木皆见匠心,亭台水榭错落有致,“此处闹中取静,确实难得。看姐姐气色,比前次好了许多。”
“是啊,”周希文轻啜一口茶,目光投向远处摇曳的竹影,“尘埃落定,心也定了。”
两人正闲话间,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捧着茶盘,步履沉稳。他身着素净的青色长衫,容貌秀雅,气质安静温顺。他走到亭边,飞快扫了一眼周希文对面坐着的人,随即微微躬身,姿态恭谨地将茶点奉上,动作流畅,并无半分忸怩造作。
周希文抬眼看他,语气平淡,“你来做什么?”
男子垂首,声音温和,“听闻有贵客至,特来奉些茶点。”
“既知是贵客,便该明白分寸。”
男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黯然神伤,低低应了一声:“是。” 继而行礼告退,步履依旧沉稳。
孟令窈看着那安静离去的背影,挑眉笑道:“怪不得姐姐乐不思蜀。”
周希文神色坦然,轻抿了口茶,慵懒道:“前些日子心力交瘁,总要找些法子让自己舒心些。如今周家上下,再无人能掣肘于我。我想做什么,莫说一个,就是养上整个宅子的人,也无不可。"
孟令窈失笑,“确实,如今你可是当家的人了。”
“寻个门当户对的郎君太过麻烦,”周希文悠悠道:“还要提防着旁人算计我的东西。不若找个能由我掌控的,来得心安。”
孟令窈深以为然地点头,“姐姐说得是。”
周希文眼中闪过一丝促狭,“那令窈呢?”
孟令窈故作不解,“什么?”
“到底是赵将军,还是裴大人?”周希文眨眨眼,“令窈可做好了抉择?”
孟令窈蹙眉,“非得是他们俩吗?京中俊彦无数……”
周希文闻言大笑,“好!听你这么说,我便安心了!”
孟令窈顺势玩笑,“我这生意还未起势便得周家鼎力相助,照此下去,怕是不出数年,真能应了姐姐上巳节那日的戏言,享享‘齐人之福’也未可知。”
“本是举手之劳,”周希文眼中笑意更浓,似真似假道:“你既这般说了,姐姐倒真要好好助你一臂之力才是。”
两人相视而笑。
又闲叙片刻,孟令窈起身告辞。周希文送至院门,脚步微顿,脸上的笑意淡去,染上了一层复杂难言的沉郁。
“令窈,”她声音低了些许,“前几日……我去狱中见了父兄。”
孟令窈脚步一顿,抬眸看她。
周希文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眼前精致的庭院,看到了那阴暗潮湿的牢笼深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自我记事起,就从未见过他们如此狼狈的模样。”
父亲总是高大威严,运筹帷幄,仿佛世间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兄长虽玩世不恭,可总能在生意场上翻云覆雨……
眼前浮现的,却是地牢中那两张截然不同的脸,父亲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凌乱不堪,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只剩下浑浊的惊惧和颓唐。兄长那身惯常的华服早已污损破烂,往日意气风发的脸上尽是怨毒和疯狂。曾经支撑她世界的两座高山,在那狭小阴暗的空间里,轰然坍塌,露出了底下不堪一击的泥淖。
周希文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可眼底深处,却翻滚着巨浪过后残留的荒凉,“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他们并非坚不可摧,也不过是……会害怕、会倒下的凡人罢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带着彻骨的冷意,“上元节画舫之祸,我查清了。是我那好兄长的手笔。为了掩盖他们私运的盐船,他竟拿我的画舫引人耳目,故意制造混乱,好浑水摸鱼!若非收买的人尚念一丝旧恩……我今日,怕是不能在这里与你说话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而此事,定然经了父亲的首肯。他全然不顾船上还有我这个女儿。”
孟令窈心头一震,万没想到那日惊险背后竟藏着如此凉薄。
周希文收敛了情绪,看向孟令窈,眼神真挚,“令窈,我要多谢你。我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时机联系裴大人,若不是你,我也不会下定决心告发……”
想到那枚惹了事的令牌,孟令窈咬了下唇。事后裴序没有找她要,她一时忘记,竟一直没还给他。
她摇头,“姐姐言重了。你有隐忍蛰伏的智慧,更有壮士断腕的魄力。即便没有我,终也会找到破局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