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忙俯身长揖,一片满绣云雷纹的玄色袍裾已经停在了面前,“傀儡师造木偶,偃师造人。城里有偃师作乱,命护军严加巡查,别惊扰了百姓安宁。”
位高者不用疾言厉色,宁静淡泊也照样有力量,太师陆悯就是这样的人。
面见之前心情忐忑,这刻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太师鲜少动怒,看来这次也不例外。卫将军和府正松了口气,嘴里应着是,重新站直了身子。
照着历朝历代的经验,帝师大多是须发皆白的元老,但当朝太师彻底颠覆了这种认知。陆悯出身崂阴望族,十二岁入朝辅佐燕王,十五年间东取河兰,西扫瀚海,南尽戎羌,北定阴山,将六国中国力最弱的燕国,送上了一统寰宇的顶峰。
大权在握,却不偏私、不妄断,但凡他说出的话没人会质疑,全天下的学问都在他脑子里。
偃师这个词儿,卫将军和府正还是头一回听说。府正的思路向来与人不同,听完居然有点庆幸,“看来不是什么妖精鬼怪,就是个手艺人。”
太师失笑,“手艺人不容小觑,我看对方来势汹汹,今日能让前虞将领死而复生,明日街市上就能多出两三个你我。护城六卫四万七千人,明日太阳升起前把人给我找出来,应当不难吧?”
语气如春风拂面,掷地却能砸出大坑。卫将军口干舌燥,战战兢兢抬眼看,灯火下的太师姿容如电,眉眼间既有清隽华贵的儒雅,也有犷悍惊艳的肃杀。
卫将军赶忙拱手,“请太师放心,卑职回去即调派人手,挨家挨户排查有可疑者。不过卑职来九章府前,听手下中侯禀报了一件怪事,安伞绕城的时候,有个年轻男子被顽童射瞎了眼睛,竟毫无痛状。武侯追查进坊院,线索到了一户与太师同姓的人家,就中断了,家主声称是太师亲叔父,从崂阴关来。武侯等闲不敢搜查,便派人在宅邸外守着,等领了太师示下,再依令办事。”
这样安排也算稳妥吧,可太师的神色却高深起来,“我的亲叔父?”
陆家同宗的叔父不少,而至亲的那位,两年前已经过世了。现在忽然冒出个自称亲叔父的人,无外乎两种可能,不是有人胡乱攀亲,就是偃师刻意挑衅。
卫将军心领神会,“卑职立刻下令查抄离人坊,把那所宅邸里的人押来面见太师。”
太师没有应,沉吟片刻又问:“宅子里还有什么人?”
卫将军道:“还有数十个家仆及一位女郎,那女郎说自己叫霞芳,称太师为堂兄。”
太师的唇角浮起个玩味的笑,“遐方?本家的族女中,好像没有闺名叫遐方的女郎。”
遐方绝壤,看来来自远方。不遮不掩的引导,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打算来个请君入瓮吧。无奈他欠缺好奇心,不想知道叔父是否死而复生,也不想去印证是否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堂妹存
在。虎夔卫将军要去抓人,他不发话便是默许,重安城里的风波虽然在意料之外,但一切仍可控,对于他来说,完全不必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
“因安伞节耽误的工期,节后要全力补上。下月我入上都面圣,陛下若是问起,我好答复。”他垂着袖子踱回上首落座,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脑袋有千斤重,只好一手支着,一面稳住气息吩咐,“征用的劳工都是平民,不像军中兵士耐摔打。听说开挖坑道病倒了十几人,命户医府加派户医驻扎在营地,不论是劳工还是其家人,治病抓药都有优恤。别让神道上有伤亡。”
卫将军领命道是,又等了等,见太师不再有示下,才和府正一起退出了议事堂。
这时天已经黑透了,稀稀拉拉几颗野星挂在天幕上,城里的篝火烧得很旺,熏染了天地接壤的地方。
卫将军边走边思量,天亮之前要交人,挖地三尺吧,从东城还是西城开始?
一错眼,看见太师座下的谋士罗诘急急走来,那是个一脸精明相的西域小子,谋不谋的很难说,毕竟太师需要谋士,这件事本身就存疑,但他胜在办事利索,因此深得太师倚重。
“这是谁?”府正的注意力停留在罗诘身后的黑衣人身上。那人披着黑斗篷,整张脸掩在风帽下,帽口黑洞洞地,看不清鼻子眉眼。
谁知罗诘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快步从面前走过,连招呼也没打一个。一口气把人领进议事堂,白着脸向上拱手,“主君,府门上有人叩谒……请主君过目。”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不像他平时的作风。座上的人正闭眼小憩,闻言抬起长而秀的眼,从微启的一线天光里垂视下来,看黑衣人摘下风帽,慢慢向他仰起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