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搓着手,脸上的笑容热络得有些夸张,眼角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哎呀呀,山本少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快请上座!雪子!雪子!快出来奉茶!”
内室的纸门被轻轻拉开。
藤原雪子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两杯热气氤氲的煎茶,缓步走了进来。
她今日并未穿着过于华贵,而是一身素雅的淡青色小纹和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发髻简单地挽着,只斜斜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她低眉敛目,姿态恭谨,将托盘放在主客之间的矮几上,然后垂手侍立在父亲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
山本一夫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她的样子,与那晚在自家庭院里浑身湿透、眼神倔强又带着惊惶狼狈的模样,与在街角捧着关东煮、又直愣愣问名字的模样,都大相径庭。
此刻的她,温顺、安静,像一个标准的、被规矩框定的贵族小姐。一丝极淡的、玩味的笑意掠过他深潭般的眼底。
雪子的母亲,藤原静子。也是个体弱多病的人。穿着浆洗得一丝不苟的深色和服,低眉顺眼地站在在藤原晔侧后方,像一尊没有生气的、褪色的屏风,偶尔几声压抑的轻咳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藤原大人,藤原夫人”
山本一夫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沉稳冷冽,带着公式化的疏离。
“奉家父之命,今日特来贵府,为令嫒藤原雪子小姐,正式提亲。”
他微微侧首示意。
捧着婚书的军官立刻上前一步,将紫檀木盒恭敬地呈给藤原晔。卫兵们也依次将覆盖锦袱的礼盒放在一旁。
藤原晔激动得手指都有些颤抖,几乎是抢着接过那象征着山本家承诺的紫檀盒,连声道:“好!好!承蒙山本大人和少佐厚爱!小女能嫁入山本家,实乃三生有幸!”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锦袱,露出里面金光璀璨的物件。
一套纯金打造的、镶嵌着珍珠和珊瑚的发簪、梳栉、笄钗(女性发饰),在并不算明亮的厅堂里熠熠生辉,晃得人眼花。
几匹上好的京都西阵织锦缎,色彩绚丽,纹样繁复。
还有用精致漆盒装着的名贵海产干货、清酒……每一件都价值不菲,无声地彰显着山本家的财势与地位。
藤原晔看得眼睛发直,嘴里不住地赞叹:“太贵重了!太破费了!”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光滑冰凉的锦缎,好像在抚摸通往权力巅峰的阶梯。
雪子依旧安静地垂首站着,眼角的余光却悄悄瞥向主位上的山本一夫。
他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军刀,姿态无可挑剔,但神情淡漠,似乎眼前这堆价值连城的聘礼与他毫无关系,好像他只是在执行一项命令。
只是在父亲藤原晔对着那套金饰啧啧称奇、几乎要流下口水时,雪子敏锐地捕捉到山本一夫眉宇间飞快掠过的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厌烦。
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极小的石子,只漾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雪子心底那点强装的温顺平静,忽然就裂开了一道小缝。眼前这个端坐如钟、被父亲视为金龟婿的“鬼见愁”少佐,似乎……比那些可怕的传闻要有趣得多,甚至……有点可爱?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冗长的、充满虚伪客套的提亲仪式终于接近尾声。婚期已定,明年的二月廿一,昭和三年一个宜嫁娶的吉日。
“那么,藤原大人,告辞。”山本一夫起身,动作利落。
藤原晔忙不迭地跟着站起,一路殷勤地将山本一夫送出主厅,穿过那略显寂寥的庭院,一直送到府邸大门外。
雪子作为即将出嫁的女儿,自然也跟在父亲身后相送。
府门外,山本一夫的黑色军马已由卫兵牵来,高大神骏,不安地刨着蹄子。
卫兵恭敬地将缰绳递到山本一夫手中。
藤原晔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些“日后小女就拜托少佐了”、“两家定要多多走动”之类的场面话。
山本一夫只是淡淡颔首,翻身上马的动作矫健流畅。他端坐马背,深蓝的军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居高临下。
就在他准备策马离开的瞬间,一直安静站在父亲侧后方的藤原雪子,忽然向前迈了一小步。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迎上马背上那双深邃的黑眸。
午后的阳光勾勒着她清丽的侧脸,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温顺伪装,也没有了往日的憎恨或窘迫,只剩下一种坦荡的、甚至带着点狡黠的大胆。
“喂!”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藤原晔的絮叨。
山本一夫勒住缰绳,垂眸看向她,带着一丝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