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正闲来无事,听了这话,果然大觉新奇有趣,笑道:“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这正好,快请了来我瞧瞧。”
平儿忙笑着应了,转身出去。
探春放下九连环,笑道:“这倒有趣,是个知礼的庄稼人。”
迎春也柔声道:“大老远的,扛了那些东西来,真是不易。”
惜春眨着眼问:“姥姥是谁?很老吗?”
贾母搂着她笑道:“比你祖母我还老呢!一会儿见了,可不许瞎说。”
说笑间,只见平儿在前引路,后面跟着一个老婆子,约莫七十来岁年纪,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挽了个髻,插着根木簪子。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虽是粗布,却干净整洁。脸上布满皱纹,却红扑扑的透着健康的光泽,一双眼睛虽有些浑浊,却透着庄稼人特有的朴实和一点点初入豪门的局促。她手里还紧紧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那孩子虎头虎脑,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褂子,剃了个茶壶盖头,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又好奇又害怕地打量着这满屋子的珠围翠绕、富贵风流。这便是刘姥姥和板儿了。
第63章
刘姥姥何曾见过这等阵势?只见满屋子的老太太、小姐,一个个穿金戴玉,气度不凡,比那年画上的仙女还要好看,那屋里摆设的器物,更是见都没见过,光彩夺目,熏香扑鼻。她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放,一进门,便慌不迭地要跪下磕头。
贾母忙止住她,笑道:“快别多礼。老亲家,请坐吧。难为你大老远的带了东西来。”
刘姥姥那里肯坐?只搓着手,讪讪地笑着,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老太太福寿安康!我们乡下人,没什么好东西,就是些地里出的野意儿,不敢说孝敬,给府上的爷们奶奶姑娘们尝个新鲜,别嫌弃粗糙……”
贾母命小丫头子拿了个小杌子来,放在地下,让刘姥姥坐下。刘姥姥这才斜签着身子,坐了半个屁股,依旧很是拘谨。板儿更是躲在她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偷看。
贾母又让人拿果子给板儿吃。板儿见那炕几上摆着各色他从未见过的精致点心果子,眼里露出渴望,却不敢伸手。刘姥姥忙道:“快磕头!谢谢老太太赏!”板儿这才怯生生地出来磕了个头,抓了两块点心,又飞快地缩回刘姥姥身后,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看那些穿红着绿的姐姐们。
贾母见他憨态可掬,越发欢喜,便问刘姥姥多大年纪,身子可好,收成如何等话。
刘姥姥见贾母如此和气,渐渐也放松了些,一一回答:“劳老太太问,今年七十五了。托府上的洪福,身子骨还硬朗,还能下地动弹动弹。今年年成还好,风调雨顺,交了租子,剩下的也够嚼裹了……这都是托了老太太、老爷太太、二奶奶的福荫……”她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有些词句众人需细听才懂,但那朴实的感激之情,却溢于言表。
贾母又问些乡野间的趣事,何种田,何时收,庄户人家平日做些什么等话。
刘姥姥见贾母爱听,便也放开了些,将她那积古的年景,如何种地,如何收割,如何打场,以及乡下人如何过节、如何婚丧嫁娶等事,慢慢说来。她虽没什么文采,但言语生动,描述起田间地头、乡里乡亲的琐事来,却别有一番鲜活趣味,是这些深宅闺秀们从未听过的新鲜事儿。
她说那些庄户人家盼雨:“……老天爷要是再不下雨,那地都快裂开嘴骂人了!”说秋收的忙碌:“……起早贪黑,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半使,那粮食可是金疙瘩,一颗也舍不得糟蹋。”又说村里社戏的热闹:“……锣鼓家伙一响,全村的老少爷们娘们都出来了,比过年还热闹……”
她说得手舞足蹈,偶尔还带上些夸张的表情和动作,逗得贾母哈哈大笑,连声道:“有趣!有趣!我竟不知道这些事儿!”迎春、探春、惜春也都听得入了神,抿嘴轻笑。连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忍俊不禁。
怜春安静地坐在一旁,手中针线早已停下。她看着刘姥姥那布满风霜却充满生命力的脸庞,听着她那质朴却生动的话语,心中亦是感触良多。这才是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最底层的生机勃勃。与这府中精致的奢华、微妙的人际、无休止的算计相比,刘姥姥所代表的那个世界,虽然艰辛,却显得如此简单、纯粹而有力。她不禁又想起自己暗中接济刘姥姥一家之事,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欣慰。
正说笑得热闹,忽见贾母屋里另一个大丫鬟翡翠进来笑道:“老太太,宝二爷和林姑娘、宝姑娘、史大姑娘他们来了,在外头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