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暖融融的，地下笼着熏笼，空气里却隐隐有一丝未散尽的烦躁之气。王熙凤果然歪在临窗的炕上，穿着一件家常的蜜合色小袄，未施脂粉，脸色略显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正就着炕几上一碟小菜，慢慢喝着碗里的粥。见怜春进来，她强打精神坐直了些，笑道：“五丫头来了？快坐。今儿怎么得空到我这儿来？”
怜春上前见了礼，将那小香盒奉上，轻声道：“打扰二嫂子了。我近日偶得了一点子安神香，气味还过得去，想着嫂子近日事忙，或能用得上，便送了些来。”
凤姐接过那素净的瓷盒，揭开一看，只见里头是深褐色的香粉，凑近一闻，一股清幽沉静的香气沁入鼻端，顿觉脑中那股紧绷着的烦躁之意似乎舒缓了些许。她不禁赞道：“好香的味儿！倒比寻常铺子里买的不同，闻着就让人心里静些。难为你想着我。”
怜春微笑道：“嫂子为全家操劳，我们略尽点心也是应当的。这香睡前燃上一小撮便好，也不必多。”
凤姐命平儿收了，又让怜春炕沿上坐，叹道：“如今家里事多，外头看着轰轰烈烈，内里实在艰难。老太太、太太不在，我更是一刻不敢松懈。偏生还有些不省事的……”她说到这里，似觉失言，便住了口，只揉着额角。
怜春知她所指乃是赵姨娘等人，也不便深言，只温言道：“嫂子也需好生保养自己才是。凡事缓着些来，身子最要紧。”
凤姐苦笑一下：“我何尝不想歇歇？只是这摊子事，哪里离得开人？”正说着，忽听外头小丫头回道：“奶奶，芸二爷来了，在门外候着，说要求见奶奶呢。”
凤姐皱了皱眉：“这么早，他又来做什么？罢了，让他进来吧。”
怜春闻言，便欲起身告辞。凤姐摆手道：“你坐你的，不是什么要紧人。是后廊上五嫂子的儿子贾芸，前儿就来缠磨过一回，想讨个差事。我哪有闲工夫理会他？”
话音未落，只见帘子掀开，一个青年低头哈腰地走了进来。这贾芸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生得容长脸儿，细挑身材，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靛蓝缎子袍，虽竭力做出稳重模样，眉眼间却透着一股急于钻营的机灵劲儿。他进来便跪下磕头：“给婶娘请安。”
凤姐眼皮也不抬，只慢慢喝着粥，淡淡道：“起来罢。你又来做什么？”
贾芸爬起来，垂手站着，满脸堆笑：“侄儿不敢叨扰婶娘。只是前儿婶娘吩咐侄儿打听的那几样药材，侄儿已问得了价钱，特来禀告。”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卷，双手奉上。
平儿接过，递给凤姐。凤姐展开略看了看，便搁在一边，似笑非笑道：“难为你费心。只是如今府里事多，一时倒顾不上这些。你且回去罢，日后有事再叫你。”
贾芸脸上笑容一僵，显是听出这是推托之词，心下着急，忙又躬身道：“婶娘事务繁忙，侄儿是知道的。只是侄儿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婶娘若有甚么零星差事，不拘大小，侄儿都情愿效劳，也好学着些，日后为婶娘分忧。”
凤姐哼了一声：“府里差事都有定例，哪里就缺你一个了？你且安心读书是正经。”
贾芸见凤姐不肯松口，心中愈发焦急，额上竟渗出细汗来。他前日去求亲舅舅卜世仁，想赊些冰片麝香来送礼，反被亲舅母一顿排揎赶了出来，幸得醉金刚倪二仗义，借了他十五两银子，才买了这几样贵重药材，指望能打动凤姐。若此番再不成功，真真是无路可走了。
怜春在旁冷眼瞧着，见贾芸虽举止恭谨，却掩不住那份惶急之色，又听他言辞恳切，倒不像那等纯膏纨袴子弟。她想起原著中贾芸后来得了种树的差事，倒也做得妥当，并非无能之辈。如今凤姐身边确实缺人使唤，若有个得力帮手，或也能为她分劳。
心念微动，怜春便轻声开口道：“二嫂子，我瞧着芸哥儿倒是一片诚心。如今园子里正收拾花木，预备娘娘日后或许再省亲，听说管事的人手不大够，何不就让芸哥儿去试试？年轻人，正该历练历练。”
凤姐闻言，挑眉看了怜春一眼。她素知这五姑娘平日沉默寡言，从不管闲事，今日竟会为贾芸说话，倒有些意外。她沉吟片刻，又打量贾芸几眼，方淡淡道：“既然五姑娘替你说话，罢了，你明日就去园子里，找管花木的张管事，就说我说的，让你帮着照看园中花木。可要用心当差，若出了岔子，我可不依。”
第48章
贾芸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一到院外，只觉浑身松快，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他紧紧攥着袖中的药材包——如今这礼倒不必送了，正好带回去还给倪二，再买些酒菜谢他——脚下生风般往外走，心里对那位不认识的五姑娘充满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