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成型——为晴雯办一个小小的“新生宴”。不张扬，不奢华，只邀三五最亲近可信之人，只为标记这个彻底脱离悲剧轨迹的时刻。
她并未声张，只悄悄吩咐小厨房预备几样晴雯素日爱吃的精致小菜点心，又亲自去酒窖取了一小坛去岁埋下的梅花酿。想了想，又让红玉（今日恰回府汇报外务）去安娘子处取一套她早先看中的、适合晴雯的赤金点翠头面，并几匹上好的妆花缎子。
晚间，怜春将晴雯唤至自己房中。晴雯还以为姑娘有家务事吩咐，一进门却见临窗小桌上已摆好几样清爽小菜并一壶酒，不由得一愣：“姑娘，这是……？”
怜春微笑着拉她坐下：“近日府里内外多亏你操持，辛苦了。今日无事，你我二人小酌几杯，说说话。”
晴雯受宠若惊，忙道：“姑娘言重了，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当不得姑娘如此。”
“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怜春亲自为她斟了一杯梅花酿，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尝尝这个，去年冬天咱们一起收的梅花酿的，应是能喝了。”
晴雯见怜春坚持，便也不再推辞，谢过之后，小心抿了一口。酒味清甜醇厚，带着淡淡的梅花冷香，果然极好。
怜春又将准备好的头面和衣料推到她面前：“这个你收着。如今你是府里的管家娘子，时常也要见些外人，该有些体面的首饰衣裳。我看这套头面和你很配。”
晴雯一看那首饰做工精细，用料考究，缎子更是价值不菲，连忙起身：“姑娘！这太贵重了！奴婢万万不敢当！”
“给你便拿着。”怜春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你当得起。若非有你，这府里不知要乱成什么样。我与环兄弟，还有姨娘，都承你的情。”这话已是将晴雯视作了自家人，而非单纯的仆役。
晴雯听着这话，看着那华美的首饰和怜春真诚的目光，鼻尖一酸，眼圈微微红了。她自小被卖为奴，几经辗转，虽得贾母喜欢拨给宝玉，但在怡红院也不过是个容貌出挑、手艺好的丫鬟，上头有袭人压着，底下有小丫头嫉妒，何曾被人如此真心实意地尊重、信赖、甚至依赖过？尤其是在离开怡红院，跟了五姑娘之后，她才真正觉得自己像个“人”，而不是一件随时可能被主子厌弃、被旁人践踏的玩意儿。
第88章
“姑娘……”她声音有些哽咽，“奴婢……我……”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竟不知从何说起。
怜春拍拍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两人对酌闲谈，说起府中琐事，说起园中花草，说起未来打算。怜春并未提及任何关于“过去”或“命运”的沉重话题，只聊些轻松愉快的闲篇。晴雯也渐渐放松下来，偶尔露出她本性中那点爽利泼辣的神态，笑语盈盈。
这顿小小的“新生宴”，简单却温馨，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与平静的喜悦。
宴罢，晴雯回到自己房中。她如今独居一室，陈设虽不奢华，却也干净舒适，一应用具俱全。她看着桌上那套在灯下熠熠生辉的头面和光滑璀璨的缎子，心中依旧激荡难平。喝了幾杯酒，身子暖洋洋的，带着微醺的惬意，她洗漱后便吹灯睡下。
或许是日间情绪波动，又或许是那梅花酒后劲绵长，晴雯很快沉入梦乡。然而，这个夜晚的梦境却光怪陆离，不再平静。
她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怡红院，却不是平日热闹光鲜的模样，而是处处透着凄冷破败。她看见自己病骨支离，被几个面目模糊的婆子粗鲁地从炕上拖下来，哭声、骂声、咳嗽声混杂一片……场景猛地一转，又见自己躺在一间肮脏破陋的土屋炕上，奄奄一息，口渴难耐，却连一口干净水都无人递予……最后，她仿佛飘荡到了一处烟雾缭绕、仙气氤氲却又透着诡异的地方，楼阁牌匾上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
她身不由己地飘入一座宫殿，只见无数大橱柜林立，封条上皆写着地名、人名。她鬼使神差地在一个标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的橱前停下，其中一册竟自动飞出翻开！
那书页上，并非文字，却画着一幅画：一轴水墨滃染的乌云，托着一轮浊月，月光惨淡，下方似乎是一捧败落的鲜花，又像是揉碎的锦缎，景象凄迷颓败，令人心窒。
画的旁边，还有几行字迹，墨色淋漓，仿佛带着不祥的诅咒：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那字句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晴雯的眼中、心中！“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嵌着她的名字！“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直指她最深的不甘与痛处！“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竟是预示了她将被谗言所害、夭寿而终的结局！而“多情公子空牵念”，那个“多情公子”除了宝玉，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