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姥姥心疼你,不想你送,那山上的路可难走。”
然后沉默着钻进厨房里,做了锅西红柿疙瘩汤。
是姥姥喜欢吃的。
饭桌上,我将姥姥的话转述,告诉她姥姥心疼她,没有无视她的付出。
扒饭的手顿住,她没有说话。
收碗筷的时候叹了口气:“我该做的都做到,该尽的孝道都尽到,也没有对不起谁,也该为自己活了。”
我很少半夜起夜,那天半夜起来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听见我没睡,我妈抱着枕头来敲我的门:“跟妈妈睡会儿吧,你过几天又要走了。”
已经记不清我们多久没有睡在一起,我小时候要是看到过恐怖的镜头,晚上一定会做噩梦,也像这样,抱着枕头跑去找姥姥或者妈妈。
只要拉着她们的手,便能很快进入梦乡。
没想到直到现在,这个习惯依然奏效。
迷迷糊糊间,像是梦中传来的声音,不悲不喜,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她说:“妈妈没妈妈了。”
*
2020年农历年大年初三,我返回北京。
这次没有姥姥塞的零食,有的是我妈托关系拿到的口罩和消毒液,临上车前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口罩都要带两层。
下了火车很难打到车,我坐了好久没坐的公交车。
车上甚至只有我一个乘客,直到终点站也只零星上来过两三个人。
进门前,亦柔仔细为我消毒,我像个提线木偶似的任她摆弄,好像已经停止了思考和反应的能力。
确切地说,从姥姥去世那天开始,我就已经成了具行尸走肉,机械进食、机械洗漱,为了确保生命体征而活下去。
只有在亦柔怀里的时候,我才有种活过来的感觉。我们窝在沙发上,从夕阳坐到日落。
冬天的夜是一条被打湿的棉被,又长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快要窒息的时候我起身开灯,对亦柔笑道:“头发太油,我先去洗个澡。”
热水冲下来,灵魂被化开,我好像活了过来。
突然意识到,我似乎是对姥姥去世这件事抱有庆幸的。
她不是突然离开的,在此之前,病痛已经折磨了她将近半年。
在这期间,她不能出去遛弯儿、不能吃喜欢的食物、不能约着同伴打麻将…
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最大的意义就是给家人以安慰,可我们真的需要这样的安慰吗?
浴室热气蒸得人发晕,脚下一滑,我跌倒在地。
等被亦柔清理干净,我俩蜷缩着窝在柔软的棉被堆里,以孩子在母亲子宫里的姿态。
我在她脸上摸到了泪水。
亦柔很少哭,我此刻有些羡慕她。
“亦柔,我哭不出来。”
姥姥葬礼那天,亲近或疏远的亲戚朋友,每个人都能在她灵前放声嚎哭,作为被她爱着的孙女,我哭不出来。
亦柔蹭过来亲吻我的额头,轻声道:“因为你太难过了,人难过到极点,是哭不出来的。”
“可是姥姥去世那天,我也没有很难过,我甚至有些庆幸,她解脱了。”
对着最亲近的人,我拿刀剖析着自己的内心,撬开那些阴暗的地方给她看。
“这个世界糟糕透了,她可能是死在了最好的一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像被人勒紧脖子,却挣脱不开。
“不是这样的,她从没有离开。”亦柔抱紧我。
“每个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也终将回归这个世界。”
“按照能量守恒定律,宇宙中的能量不会被制造出来,也不会被毁灭。
组成我们的每一个粒子都来自于宇宙,可能来自猛犸象,可能来自积雨云,或者是月球上的一粒尘埃。
那么我们死后,组成我们的粒子也会归于宇宙之中,成为海鱼,成为飞鸟,或者其他看不到的东西,从未离开。”
亦柔轻轻拍着我的背,哄小孩儿似的。
一直颤抖的身体终于归于平静,她的话把我的记忆拉回到童年的某个时刻。
可能是某个下过雨的午后,姥姥在老家的院子里揉面,准备做包子。夏日里蚊子多,她怕我被咬,总会在我腿上、胳膊上拍一层又一层花露水。
我会趁着她蹲下来的时候抱着她的头,帮她拔掉白头发。
小伙伴在墙那头喊我,我蹦哒着跑出去,经常将她没完没了的叮咛抛在身后。
那天我转身了,因为我看见一朵很像她的云,指给她看。
“姥姥的名字里有云,她会变成一朵云的,对不对?”我低声问亦柔。
“是,会的。”亦柔答道。
堵在心头的气得以疏通,湿漉漉的眼睫毛粘在一起,开合间带出淅淅沥沥的眼泪,继而是倾盆大雨,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