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常年泛头风顽疾,据陛下所述年少登基时被首辅帝师折磨数年才落下的病根。
“朕七岁入学,天不亮就得赶去文华殿跟老头子读书,到了点还得匆忙赶去上朝听政,朕连饭还没吃上一口!”皇帝坐在床边,让孙倪奉茶,端着茶盏不饮,自顾自发起牢骚:“文武大臣各执己见,每天上朝得听他们脸红脖子粗地互骂,杀猪都比他们叽哩哇啦的好听!”
想到此处,皇帝茶也不想喝了,扔到边上,似头疾再度发作,孙倪立刻拿干净帕子擦手,替主子摁头,劝慰道:“陛下息怒,朝廷养着那么多人,光是寻常百姓家族大些的也有断不清的污糟事,您管着天下呢,千万息怒,别费神,自有奴才们帮您呢!”
“朕少年时没有那么多奴才。”皇帝垂目冷笑,“下了朝还要跟帝师分析朝局,你看看那群酸儒说得些什么狗屁不通的废话,朕听不明白也得听,若说不出来其中缘由门道,那个糟老头子必跑去太后跟前告状,言语里左不过又是自己教不了朕,愧对先帝,告老回家种种,真是虚伪!他居首辅高位,朝廷里呼风唤雨十载,什么权力他不要,告老回家?他敢么!啊……”
皇帝心中激愤,头又疼得厉害,哀叫道:“朕的头疾早些年病根深种,近年半点忍不了这痛楚!疼起来要命!孙倪,你快请那个什么……”
“梅含。”孙倪忙答道。
“正是那位小神医!”
梅含早在外头候着,进来后匆忙行礼,药箱里拿出艾条银针等物用以做掩饰,在皇帝身上扎了二十多针后悄然施出“疗愈”之法,立时疼痛缓和。
孙倪装作舒了口气的样子:“陛下,可算好了些了吧!快别想糟心事儿了,定是今日上朝又有人惹您不痛快了!都是该死的蠢物!”
皇帝闭目养神,淡淡道:“不过又在哭穷,说些反对新建宫殿的话,胡说八道。连沈寒明也未参与反对,这几年的亏空也早补回来,轮不到,也用不着他们忧国忧民。”
沈寒明这名字孙倪也算熟悉。
半年前沈寒明任按察司副使查办了给孙倪行贿求个功名冠带的盐商,幸好那商人临死前把银钱往来的账本烧了大半,否则孙倪恐怕难逃牢狱之灾。
沈寒明作风干净,亲眷也清白,孙倪想对付他也不容易,后来孙倪暗中把他兄弟沈寒星抽调进了随他去青莲村办事的名单,想着路途遥远,总有办法先把他至亲整治一顿。
青莲村中,被孙倪叫到屋内被梅生施法所杀的人正是沈寒星。
那武举人出生的年轻锦衣卫,在镇抚司里颇受注视,孙倪没想过要沈寒星的命……自那之后,孙倪也不打算再找沈寒明的麻烦了。
沈寒明在弟弟死后则性情大变,突然熟悉起本朝为官之道,不仅用雷霆手段查明之前东海盐商逃亡的妻女去向,还逼迫其整个宗族将几十年的家底都吐干净。说是查获得,更像掠夺,总共归集了白银一百五十万两,平了盐商贪污的账,还私底下拿了二百两贿赂了上头,之后因其了案完毕,官升一级。凡他所搜查的官员无不能将贪污银两查个一清二楚的,填补国库亏空之功少不了他的份。
***
皇城朱墙边,一红袍官服青年男子猛地往前栽去。
他身上虚浮无力,经脉各处都透着股寒意,恰逢那条小道少有宫女太监往来,独自在的青石砖上躺了良久。
这青年身形单薄,深邃的眉眼消瘦得凹陷嶙峋,三分像人,七分像吊死鬼。凝结的病气入骨,怨气凝在他口腹之中,摔的狼狈也无心呼痛。
后来还是有人将之搀扶。
缠着银光的苍白手掌细腻如羊脂白玉,器物般的冷硬,捏着他的手腕,道:“胸闷?”
男子喘息道:“是闷痛得厉害。”
“你并无大碍,脉象无异,你有心病。不宜多思,不宜多虑。”
“姑娘神医妙手。”他推开仍在搀扶的人,掸了掸身上尘土,“我总是在人世难以顺畅呼吸,不思不虑不成了傻子,成了那副蠢样我还不如死。”
皇城污秽,茅房较之都显得高雅,每次入宫都要窒息。
在这里能顺畅呼吸,只有苍蝇。
“多谢。”他匆匆转身,不再多看,朝着宫门外走去。
这宫里三万太监宫女洒扫,本格外洁净,偏偏他跌下去,沾得满身浊气。身后那些肉眼不可见的万千泥泞和悲凉,蚀骨之蛆似的贴覆于他。
梅生移不开眼,脱口唤道:“沈寒明。”
男子僵住,背脊缓沉,比年迈之人更佝偻,也不应答,仿佛回了头会遭至无可挽回的厄运。
离开青莲村那天,梅生再度因施蛊惑法术陷入整夜幻梦。挥刀自裁,浇她满身鲜血的兵士魂魄久久不愿散开,纠缠着令她目睹其平生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