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莹总觉得他此刻对她的态度有点微妙。连淮向来是云淡风轻的,很少有如此情绪外显的时刻,目光中的情绪复杂浓郁得让她几乎移不开视线,她像是要被他的眼眸吸进去一样……而这些情绪都是为她而生,为她而来的吗?
“你该不会以为……”崔莹眼见到他对自己如此反应,又联想到江湖上的种种传言,脑海中荒唐的念头让她又惊又怒,“我是来自荐枕席的吧?”
她气的一串火烧了过去。
连淮闻言一怔,手中的玉笛一时间没拿稳,竟滑落下来。
他眼见着重火烧近,没有反击,更没有防护,在危急关头的反应,也许是他无法控制的——他散开了在掌心聚起的灵力,只是伸手一挡。
重火烧破了他的衣袖,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一道伤痕。
“你干什么?”崔莹收了火,有些错愕地望着他。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想到连淮竟躲不开。
“有点心事,没反应过来。”连淮道,“姑娘误会了,我绝没有那样想。”
“什么心事这么严重?”崔莹走到他身边,半弯下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视一瞬后,随即去拾掉落在地上的玉笛——
然而拿到一半,玉笛却悬空停住了。
连淮握住了玉笛的另一端。
“做什么?”他凝视着她,目光温雅清朗却带着说不出的凌厉。
他分明也没说什么,但她已然习惯了他平时的温柔宠爱,眼下这话听在她耳中便显得有些凶,不由地气恼又有点委屈。
“你扰人清梦,我没收罪魁祸首还不行吗?”
夜明珠朦胧的光芒抚过她的脸庞,映着她迷离又清澈的睡眼,显出几分赌气的水泽。
连淮凝视着她,眼眸中倒映出她的身影。
她拢着白日里那件红色外衣,将领口松散地竖起,藏住了半张脸,在夜幕中更显得朦胧、慵懒而娇美。她睡眼惺忪,似乎很无害,就像一个被扰了清梦的十七岁少女那样,天真又怒气冲冲地来指责他。
这是她极为少见的,展露出寻常人家少女般鲜活神态的时刻。
他想,他该多么残忍才会对崔莹动手。
她分明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被命运公正对待的人……而他分明连爱护她都来不及。
“你这不是欺负人吗?”崔莹瞪他一眼,那由于夜半的情绪浮动而与白日不同的自然娇态显得更加动情勾人,却又天真不自知。
连淮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心跳没由来得加快,不再敢看她。
他想他此刻应该动手了,可是……
二人就这样共执玉笛,静静听着夜晚的风声,就像在雪地里被发带将手腕缠在一处时那样。
——可是他却再没有办法顾及那些,哪怕明白所有的道理。
因为在他面前的不是一颗扰动天下的辰星,不是一颗用来安定天下的棋子,不是后世史书上记载的为解救苍生而被处死的一个简单名字。
她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原本可以活得如春花般灿烂的少女,在秋日漫步叶落的湖畔,在夏日的阵雨中感到生命的多变与欢欣。
在这相持短短的瞬间,连淮脑海中闪过很多的片段。以往那些在他看来最重要的事情变成回忆时忽然闪现得如此短暂,让他都诧异原来它们竟也可以在某个时刻变得没那么重要。
九州,苍生,皇室,家族,妹妹……每一样都是如此重要的庞然大物,然而在他的一生已然划定尽头的时候,却戛然而止,变成了有限回忆中的一个部分,哪一样都不会陪伴着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回忆中可以分辨的碎片是冬日落雪时屋里响起的壁炉声,是儿时在古书上见到,却没有机会一探究竟的灵蛇岛,是他与她鸳鸯楼上下棋时那种纯粹的沉浸。
这一生属于他的时间很少,他注定只有在临终的时候才有机会想起那些,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清楚地知道,哪怕再来一次,也会走上同样的结局。
无怨无悔。
只是这一刻,此生中仅有的一次……
连淮修长的手指松开了玉笛,任由她抽走,心中也像被抽空了,只留下空无一物的干净。
那一曲笛子是再也没有机会吹尽了。
既然吹不尽,之后的事情,也就冰散瓦消。
无形的命运就此定格,同时留给他沉重和轻松。
也许在他看到她挑帘进来时就已注定。他劝服自己需要苦苦半天,可这一切的崩塌,只在见到她的这一眼,就足够了。
他现在已分不清楚,他放弃杀她,是终究认为因大义而伤害无辜个体有违原则,还是仅仅因为那个人是崔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