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时,年轻人离开了,撇下一锭雪亮的烂银。
从那天之后,这个眼睛常常含着温柔笑意的年轻人便成了太白楼的常客。有时他会在楼上要一个雅座,一个人临窗饮酒;有时会派天香阁的小龟奴过来打酒——他是有旧疾的,似乎是肺痨,遇到雨天、风天就要咳嗽,往往在床上一躺几天,酒却不能断;也有的时候,他心情好,来了,也不去雅座,就在楼下大堂里坐下,抽出笛子吹上一曲,为唱曲的姑娘捧个场。
他似乎是安于这样的生活,完全忘了读书、功名、仕途、家乡……或许,是绝了望吧?世道艰辛,多少志士才人报国无门,辜负才学,他沈七郎纵然惊才绝艳,也不过是其中落拓的一个。
“阿贵,酒呀!发什么愣呢!”客人叫嚷。
“来啦——”阿贵甩甩头,撇下一闪而过的心思,抱着酒坛一路小跑,“您老的酒在这儿哩——这不是来啦——”
走到三楼的雅间门前,沈七突然顿住脚步,垂首凝思,仿佛是记起一件顶重要的事。阿阮红着眼睛说:“小沈公子,你快走呀,我娘被那恶人踹了一脚,我要和她去看大夫。”沈七这才回过神来,醉意朦胧地打量阿阮两眼,突然伸手在那白嫩的脸蛋上捏了捏,含笑说:“红颜祸水……美人一笑值千金,怎不教天下英雄尽折腰……”阿阮没读过什么书,也能约略知道话里的意思,一把推开他,红着脸跑开了。
沈七险些跌倒,踉踉了几下才站稳,笑道:“阿阮,你回来。”
“小沈公子,你又拿我寻开心,我不理你了!”阿阮远远站着。
“我有好东西给你。”
“我不要!”
“给你娘治病不要银子吗?”沈七微微一笑,摊开的掌心里露出一个苏绣的荷包,沉甸甸的,正是刚才那军官遗落在地之物。
阿阮含羞接过银子,一溜烟地跑了。
酒楼内早已恢复了热闹,碰杯斗酒声不绝于耳。
目送少女抱着月琴、牙板,扶着妇人下楼而去,许久,沈七才转过脸庞,凝视雅间的房门片刻,唇角的笑意淡去,又满满堆上来,含笑推开门。
门后有一间很小的厅,用一道屏风与里间隔开。
转过屏风,只见红木桌旁已坐着一个人,一身藏青色长袍,斗戴一顶斗笠,一直压到眼睛下面,露出半截阴鸷的勾鼻。
沈七在他对面坐下。
桌子上有酒,男子却在轻啜一杯清水,然而看那模样,却像在品尝绝顶佳酿,喝得有滋有味。
沈七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悠然道:“两年多了,我每天都会喝几杯这里的太白酿,此酒虽然比不上宫中的御液,比不得三姐亲手酿的女儿红,比不了五哥珍藏的九酝春酒,却也是天下难得的佳酿。滴酒如金,价格不菲,不可辜负。”
男子道:“清水甚佳。”
沈七笑道:“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真的从来没有喝过酒吗?”
“酒伤身,且乱性。”男子口气淡淡的。
沈七吸尽满满的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方才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你应该尝一尝酒的滋味,也许,你会喜欢上它。”
男人这次未接腔,浅啜了口清水。
“身为男人,如果从未喝过酒,试过大醉的滋味,简直就和女人从未被男人抱过、爱过一样遗憾。”沈七又喝了一杯酒,戏谑地看着对方。
“你呀,爱耍嘴皮子的毛病可一点儿没变。”男人放下杯子,抬起头,露出一双平淡如水的眼眸。柔和的眼光冲淡了勾鼻带来的阴鸷感,男人的整张脸显得平淡而毫无特色,和市面上最平常不过的生意人没什么两样。
他注视沈七片刻,淡淡道:“能将摄魂大法用得这么出神入化,只迷惑当局者,乱其心智,裂其五脏,而旁观者无所察觉,你的功力又高了一层。”
沈七含笑谦虚:“见笑,见笑,是大哥调教得好。”
男人却将话风一转,“然而街头卖弄,暴露形迹,是我们这一行的大忌。”
沈七微笑着低下头,“大哥教训得是。”
“凡事小心点,才能活得久一点。”男人的眼光在沈七胸前略停了停,问:“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我听到这句话,怎么觉得一阵恶寒呢!”沈七苦笑,“就像是听到天香阁的老鸨对姑娘说,你吃了我许多年的米,今儿个可该接客了吧。”
男人脸上露出一丝淡得几近于无的笑容,“将我比成老鸨就罢了,何必作践自己?”
“唉呀,只是随便一比,深究可就没意思了。大哥,你这么揪着我的话头说话,真不厚道。”沈七连连摇头,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叹道:“好酒啊好酒,可惜有人对着你不知道珍惜,空空辜负了你的香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