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小豆子?”毛将军的脸色和声音都很温柔,在阳光的晕染之下,他柔和地像一名文人多过像一名武夫。
“我好像看见几个胡人在对面。”
“嗯,天色好时偶尔是能看见,小豆子眼神不错。”
“胡人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你以为胡人是什么?”
“我听士兵们说,胡人都很凶,怪物一样,大概还会吃人。”年幼的毛小豆努力地搜刮他的想象,试图描绘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胡人形象。
“可是,我刚刚看见的好像是人。”
“傻孩子,胡人当然也是人啊。”
再后来,毛小豆长大了,不用毛将军陪自己站在虎牢关上望着对岸,想象着原来的中原现在的胡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想象着若有朝一日自己能踏上那块土地时会是以什么身份。是反攻得胜为汉人长处一口恶气的胜将?还是亡国灭种流落他乡苟延残喘的败兵?北面对于毛小豆来说太神秘了,所以毛小豆无法抑制自己对于北面的探究和向往。
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是思乡,毛小豆的《胡笳十八拍》是渴望,而阿拓的《胡笳十八拍》是承担。
在阿拓刚刚开始舞刀的时候,他还是记得自己在干什么的,配合着毛小豆和谢灵运得最后两个大胜就可以了。可是听着背后传来的琴音和谢灵运击鼓高唱的相合声,阿拓也渐渐生出一股豪情。
从小阿拓就知道在胡人里刀比话好用,他看着有人用他的刀说服过很多人。
被说服的瑟瑟发抖地趴在地上,尽管阿拓还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见一些不甘,但当他们看向那些没有被说服的人死不瞑目的眼睛,最后的不甘被低下的头颅所掩盖,于是阿拓也就无法再去分辨和在意。
阿拓曾经思考过,一定要这样去说服吗,那些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如果由他来做,他是不是会放弃这样的说服,然后他来汉人的地盘上转了一圈,开始慢慢明白那些说服的必要性了。然后他懂得了,他和他从小仰望的那一位觉得必要的事情,别人却不会觉得,所以最后必须用刀来说服,那是注定有朝一日会落在他身上的责任。
于是阿拓的眼睛里再也没有这座宴会场地,而是他的家乡里那些没见过汉地的胡人们。
夏虫不可语冰,那些人眼里只有祖宗和胡人的骄傲,汉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软弱而可以任意欺凌的对象。他们不会解,有这样的传承的汉人,纵使一时间败了总会再起,而胡人若是败了散了,那就再也没有后来了。
不容置疑的坚定渐渐融入阿拓的刀意,在场的汉人们在还没明白阿拓想要说什么之前,已经被背脊上本能升起的冷意裹挟着被阿拓说服了。
106.
整场宴会里,毛小豆没有动,阿拓只在那一小块地的方圆内舞着他的刀,只有谢灵运像只穿花蝴蝶般在会场里来回地走动。他的酒给的随心所欲,他的歌也唱得颠三倒四,按说这是不合礼的,可是反而是这种知礼而不拘礼的狂放让在座每一个人都心生羡慕。
原来像他们三个这等人物才配青梅煮酒论英雄,而在座诸位不过只是来分一口酒的见证人罢了。有想明白的人苦笑着仰头喝完了自己的青梅酒,酒里有甜酸苦辣人生百味。
“好酒!”
那人也不再拘泥于世俗之礼,觉得好喝那便高声称赞,也不在意自己在人群里会是何等丢人。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毛小豆瞥了他一眼,眼神里略带着赞赏,而谢灵运更是微笑着走向他又给他添了一杯。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谢灵运又舀了一勺用酒勺和那人的酒杯相碰,叮地一声脆响之后,谢灵运直接将酒勺举到半空对着自己张开的嘴开始倾倒。略浊的酒液有一些落进谢灵运的嘴里,还有一些随着他的嘴角流淌而下,沾湿他昂贵布料定制的衣裳,然而谢灵运浑然不觉,又高声吟诵了一遍。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人群被这种完全不在意世俗的狂气感染。哪怕就在这一瞬间也好,他们放下从小被规范到一成不变的人生,放下他们在出仕之后练出来的假意圆滑,高兴就笑,伤感就哭。他们饮尽杯中青梅酒,然后任由自己醉得忘乎所以。
世上英雄没有几个,人生本来也没有几何。若只纠结那些摸不到的镜花水月,那就连原本握得住的渺小幸福都感受不到了。
一杯青梅酒而已,喜欢就喝了罢,又没有规定只有曹操和刘备才配得上这个酒。
“去!”谢灵运兴致起来,舀起一勺酒直接泼向了场中在舞刀的阿拓。
阿拓一刀放平,刀气在刀身周围旋转,将本要凌空飞散的酒液牵引着重新聚在刀身之上,然后借着这短短一刻酒在刀上的瞬间转身一刀挥向毛小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