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那个姓沈的女人,一身白衣,很美,却满面忧愁,过的并不好。
她曾经伸手给过他一块糖饼,他没接,一口咬掉了那女人虎口上的肉,换来的是那个因血脉骨肉相连而成为他父亲的男人的一顿毒打。
打完以后他跑到了那个女人面前,咒她不得好死,后来那女人果真不得好死了。
可好像没死绝,因为苏州来的小公主眉眼与她八分像,一副同样令人神往的狐相,比那个女人多了几分活气而已...
她说他不活该,愿意与他在一处,即便是算计拿捏。
然而他沾染了那活气儿,亦觉得自己也是活着的了。
可这些怎么就能让他忘记了那一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卑贱境地了啊。
那个男人为了沈氏抛弃了他与王氏,他是个不详之人,王氏带着他逃到了娘家,便株连了整个王家,大火烧没了一切。
应天府的锦衣卫从冰天雪地里捡了一条落魄的瘦狗,逼迫着瘦狗吃了父母血肉的做成的馅饼,剥去了瘦狗的破烂衣衫,将瘦狗打的几近命丧。
后来他便带着王家最后一个活口,也就是他的表妹王微宁入了宫,那段日子像是人间炼狱,宫里头的主子们不高兴,他便要挨很多打。
他已经不记得是怎么活下来的了,可那疼却是永生永世的镌刻进了骨血之中,翻腾的恨意似乎从身体里钻出,成了妖魔,提着陈菩的耳朵告诉他:活下来,要那些人用血肉来赎罪。
乱王朝,把朝纲,辱他欺他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痛苦死去,大宋如他所想一样溃败涣散,可是他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人们一个接一个的付出了代价,可是很没意思...”
“惟宁,这样很没意思。”
“王氏当年如何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咱家要加倍奉还回去,咱家分得清真假,咱家要她也一样。”
“可你若是胆敢生事,咱家不介意要了你的命。”
话锋一转,那串白菩提子再次出现在了陈菩手中,菩提磕碰的声音响彻在司礼监主殿中,折映着日光,白色的菩提泛出赤色的光,红的好像能滴出血来,衬着不再纯正的白,犹如人的骨骼,看着便令人毛骨悚然。
汝宁王氏世代书香传承,卷墨的斯文温雅流淌在子孙的血骨里,那样的家庭里出了骄阳一样的女儿,却生了一个被挖空了心肝肺的恶狼凶煞。
然而即便如此,陈菩也不可否认父母授与他骨肉里的仁孝与谦卑。
因为仁孝,所以陈菩在善光那里挨过很多打,因为谦卑,所以少年在东厂里忍辱负重了十几年,最终捡着路边的人骨,为自己铺出来了一条路。
这是陈菩这个人好的地方,亦是他一生的束缚。
陈菩就算是再穷凶极恶,也最不可能杀了她。
大抵是因为太过了解,所以惟宁并不惧怕陈菩,她嗤笑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奴希望厂公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莫要忘记,父母血肉制成的羹饼是什么滋味。”
“滚。”陈菩背对着惟宁,双目阖上,几乎是从唇缝里挤出了个字,带着冲天的怒火与杀意。
陈菩话语里冲天的杀意太过明显,惟宁打了个巨大的冷颤,看着陈菩背后宝蓝袍子上那只张牙舞爪的蟒。
话已至此,惟宁无意多留,只是看着曾经
熟悉的背影变得如此冷漠疏离,惟宁有些不习惯,她心中平复了良久,踏着麻木的脚步,离开了司礼监。
或许真正的陈菩就该是如此,从前的那一切,不过是基于她名字前冠以的王字罢了。
云霞渐默,天边斜阳暮晚归。
惟宁从司礼监而出,循着宫道回遗宫,空色已昏黑。
白日里阳烈灼灼烧着人的眼眶,彼时初秋的风却酷似无情般漫卷人的全身,御花园里的百花已凋零,花枝东倒西歪,一波一波摆荡,像麦田里的金浪,残瓣因风而动,在空中翻涌成旋,朱红浅粉,美好却荒诞的出奇。
这样的时景在禁庭里的御花园并不算少,年年都可以见到,起初是艳煞,见多了,不过尔尔。
惟宁搓了搓手,将自己的双手塞进琵琶袖里,脚下步子飞快的往遗宫赶。
好没长眼的小侍女却拎着一个布口袋,揣在怀里匆匆忙忙的跑,一个不妨就与惟宁撞了个满怀。
“你没长眼么?”惟宁踉跄的后退了下,忽然顾不得冷,伸手指着那一屁股坐到了阡陌上的小侍女。
小侍女怀里的口袋被撞飞了,豁出一个口子,里面囤攒的花瓣倾泄而出,片刻被风掀起旋涡,无计可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