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菩是很懂这种感受的…
意识暂歇,陈菩沉沉吐出浊气,身上叫人饱受灭顶无罔的紧绷感也渐渐松弛下来。
终于,他肯绕出盥室,透过帐纱看着榻上沉入梦乡的小公主,才觉对窗前折映过来,在桌上撒成一片清辉的东西是月光。
人念激昂冗长,陈菩心中生了一种胆怯。惶惶上前将打着的窗拉下阖上,为她阻了夜风冷厉的侵袭,也为自己将心思深藏,方才大步逃离了这座满是诱引的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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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夜幕时,白日的微风已止,独留下那颗年头久远的桐木树,孤零零的矗立在宫院里,道道枝影留在地上,弯折妖娆,犹如鬼魅。
这棵桐木树从前险不成活,后来养育的人便无心照料。
岂知良木难成,贵在坚顽。苦难过后,势如参天。
肃月因李宝儿与狼奴之事尚未回遗宫,陈菩带上寝殿的门,立于廊中正轻叹,恰窥见偏殿外同样呆滞的影。
“季姑姑。”陈菩倒坦然,缓声叫那妇人回过来神。
季姑姑俯身,抬脚走道正殿门前,双手落到了木门上,粗略将陈菩打量了一遍,隐隐觉出不对:“掌印不该在此。”
“心疼她。”陈菩拦下了季姑姑欲推开门的双手,旋即挡在了季姑姑面前。
“掌印是真的心疼公主,亦或是...”
“缘起因果愁怨呢?”瞧着陈菩极力阻拦的模样,季姑姑也猜出里面的小公主大抵是睡了,于是讪讪收手,仰目看着身侧的陈菩。
她记得,少年曾是文弱纤瘦的模样,与翰林中如玉公子相较亦不逊色分毫,不知皮骨下何时修出来嗜血阴狠的心。
他们不得不生在这宫里,宫里的一切都让人性子转变,所以没有谁对冰冷的皇宫不是恨之入骨的。
人心怀恨才会变,陈菩恨这皇宫与王权无妨,可这一切不该委屈到一个小公主身上。
季姑姑这样的询问,却好似触到了陈菩心底那个滴水不漏的秘密。
他怔愣了下,垂目看着立于自己身侧的中年妇人,见妇人眸中澄澈,袖中倒出了一颗白菩提子,捏在指腹,犹疑不前:“因果么?”
他是卫家的余孽,此事只惟宁与钦天监里那个老东西知晓,惟宁怕死不会乱讲,老东西为了长生才让他苟活,自然不会去声张这些。
季姑姑应当只是歪打正着,陈菩这样想着,心下却开始不忍了。
不受宠的小公主独揽了遗宫的方寸净土,他叫此地染了血不好。
“如是因对这宫中的积怨,或是心中积压的血仇,因此只为求一个发泄的快活而生欢。于是一时妄动恻隐,许是不经意间,可足够逼人走上一条绝路。这样的爱,是算不得完满的。”正陈菩犹豫之际,季姑姑却已垂下了眸子,看着陈菩捏在指腹的白菩提子,摇头苦笑了声:“掌印即使杀了老奴,老奴亦要说。”
“公主担不起掌印这样的爱。”
“咱家还不明白...”
“咱家想不通...”
陈菩默了良久,坦然将那颗白菩提子举到季姑姑面前:“白菩提沾了血会脏,数年如一日,人们开始厌恶它,唯咱家必须汲血而生,世人也开始唾骂咱家,畏惧咱家。”
“咱家本心澄明在阴渠,人欲又不折。因此取舍之间,无不是剥开肉,剜掉骨的重塑与洗礼。”
“动心起念,原非一日一面一见所定夺,是积年累月而生。
可只咱家一念叫她的路更难更阻,对于她来说太沉重,也太不公平。
这世道对她已经足够残酷,她与我,皆非随波逐流的性情,然更难走的路,她会望而却步。”
“她是很脆弱的人。咱家该为她持刀在前。”陈菩略微迟疑了下,又道:“可举起一把刀也并不容易,这毕竟是剥肉剜骨,杀一个人,换一颗心。咱家不知值不值得,又怕不值得。”
“尚且还捧不出一颗赤诚的心来。”
人欲无边,仇恨是束在身上的枷锁,没有枷锁,就没有今日的陈菩。
他背着着枷锁走在似海的深宫里,走了十几年,早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沈万岚害得他家破人亡,为沈家博得了爵位。
如今终于有一个使他动容的小娘子,可因为她是沈万岚的女儿,所以一切只不过是他愿意为之动容而已。
他并不是一个善作取舍的人,所以对于季姑姑的话。他答不出,也想不明,因为从最初之际,他便觉得不值得。
惟负累仇恨而生,其余的,在他心中眼中都不值得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