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同,你那天穿着带领结的西装。我上英中,男老师上课都要穿西装,但没一个有你好看。
我和身边的女职工一样红了脸,胸膛里被什么东西罩住,紧张冲撞着身体 。你表演完了我才恢复一点智,从后门跑到舞台更衣室门口,站在挂幕布的木架子后面等你。
我看演员们都从这里出来。
但是等到人全散了也没等到你,我父母抱着弟弟早早回家睡觉了。没人找我。我站在门口发呆,浑身发冷,月亮又白又圆,我的影子又长又虚。
我第二天向父亲打听你。他当了十几年队长,分到厂里不到一年就当组长,骄傲的要命,但提到你时很佩服,“了不起,大学生呢,马上要调去大学教书的。你也好好读书,我听你大伯说再读两年预科,直接能上大学是吗?”
“中七毕业,大学也要考的。”我跟父亲说。
我像往常一样与父亲说话,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怎么才能在父亲不起疑的情况下套出更多你的信息。
因为我已经隐约感受到自己对你的异样情感,才这样遮遮掩掩。英中有英国教员是同性情侣,同一天生日,课上送我们朱古力。我和堂哥回家讲这件事,大伯听罢脸色铁青,重重放下茶杯,“给他们判刑才好,你们谁以后敢这样不学好,我亲手给你们送进监狱。”
堂哥无所谓地哄他开心,我却不敢言语。
那一学期的英文读物是但丁,如果但丁九岁就能确定一生所爱,我十岁自然也可以,我便恍惚,常常画你,面容模糊,然后撕碎。
事实上,在父亲面前,我完全多虑。他在劳动和生产中度过大半生,根本没有听说过同性恋这个词。
他热心地让我跟他一起去车间,这样便能在质检处见你,“你要多向他请教学习方法,对考大学有用的。”
我应该接受的。有我父亲在,你对我一定会很客气,可是我却当即拒绝。
我不要你的客气。
我要你的惊喜。我希望你一眼认出我,正如我一眼认出你。我希望你认真打量我,说出“长这么大了”这种话,这样,我的成长才有意义。
可是你没有。那天黄昏,我做了很久的准备,仍然有些突兀,在食堂门口叫住你,“你还记得我吗?”
你惊诧,茫然,微笑,“你是?”
我十六岁,穿耐克和李维斯,剪常春藤风格的短发,少年的傲气和渐生的虚荣让我拒绝说出我是金滩那个被人打倒在地,穿破旧布鞋的小孩。
“认错人了。”我双手插进牛仔外套口袋,转身要走,失望和慌乱让我不知该先迈开那条腿。
“你是不是钳工上褚组长的大儿子?”你叫住我。
我左腿迈回来,“你…认识我?”
“我猜的,”你笑着说,“大伙儿说褚组长的大儿子从香港回来,穿戴很时髦,一看就是你。”
虚荣心的满足削弱了失望,我稍稍挺直脊背,“就是我。”
我跟你一起走回家属院。你路上说你在金滩当过一年知青,考上大学就走了,你在时我父亲入狱,来工厂后两人才认识,很敬重我父亲的工作态度。
你还提到一些金滩的学生,没提到我,我不在你的记忆里。
但是我并不生气。
因为再次遇到你,跟你说上话,那么金滩山路上赤脚来回几十里不被人知晓,也不十分有关系。
你家先到,在一厂区,离我家只有几十米,你进单元前拍我的肩膀,“不要太内向了,一点不像李组长。”
第二天我父亲听说我跟你已经认识,执意让我拿几个橘子给你送去,交代道:“要有礼貌,叫叔叔,趁机会多请教。”
我向你请教不着,因为我们有些科目仍用英文课本,你怎么教得了。
我虽然嫌他不懂,去找你时却跑的欢快,路上打定主意叫你哥哥,跟我父亲各论各的。
但是你不在家。我之后又跑两趟,你都不在。父亲说你最近在忙着办调动手续,要常常往市里跑。我不好真去车间找你,便爬到活动中心楼顶,那里视野好,能看到整个厂区。
像十岁时爬上山坡看中学校园。
后来几次偶尔遇到,你也只匆匆打个招呼,有次连招呼也没打,像又把我忘了。
我回香港的时间慢慢接近,陷入到怎么与你更多接触的焦灼里,不得章法,行动上踟蹰不前。
情欲是人类的原罪,被动便是我的底色。
周末厂里晚上放露天电影。父亲让我抱着弟弟先去占位置,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站在最后一排看前面黑压压的人头,电影幕布像照相馆里的打光灯。
我弟弟一看我站着不动就乱扭,让我抱着他跑,我烦的要命,跟他对峙,他鼻涕冒着泡儿,扯着嗓子干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