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泽的官阶是正三品,她的座位紧挨着内阁首辅金曼苓,可见华瑶对她的器重,这也是独一份的尊荣了。
杜兰泽低头,望着眼前的金碗玉盘,蒸鲍鱼、煨羊肉、海参烩虾、蘑菇炖鸡、燕窝松仁糕、文思豆腐羹,以及各式各样的素菜面食,琳琅满目。她闻到了鲜美的香味。她端起一只金碗,碗里盛着杏酪羹,碗底微微地散发着热气,她的手心感到一阵暖意。
金曼苓轻声道:“杏酪羹做得挺好,这里头还放了些红枣、当归和灵芝,功效在于补气养血。”
杜兰泽尝了一小块,味道细腻温润,余香无穷。她放下了碗筷:“确实是我吃过最好的杏酪羹。”
杜兰泽的家乡在琅琊,当地山上盛产一种甜杏仁。杜兰泽年少时,很爱吃红枣、当归、面粉和甜杏仁做出来的酥酪。桌上这一碗杏酪羹,唤起了她的思乡之情,也让她想起了自己在流放路上经受过的苦难。
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严寒侵入肌骨,她跪在地上,拖着镣铐锁住的双脚,慢慢往前爬行。她的母亲与她只有一丈远的距离。母亲奄奄一息了,押送她们的卫兵对她们没有丝毫怜悯。她想把母亲搂到自己的怀里,替母亲暖暖身子,可她自己也冷得发颤。她抱住母亲,像是两个冰人粘连到了一处,母亲从破旧的衣袖里拿出一片冻成冰块的杏仁干,让她吃下去填饱肚子。她知道母亲已经神智不清了,却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偷来了这点吃食。母亲死在她的怀里。她的眼泪落到地上,融化了一小簇雪。
杜兰泽陷入回忆。她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她现在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怅然。她低头吃了一口糕点,细嚼慢咽,又饮下了一碗鸡汤,始终没有把头抬起来。
华瑶注意到了杜兰泽的神色。
此时此刻,华瑶正坐在奉天殿的纯金龙椅上,右手五指搭住了龙纹扶手。垂涎多年的皇位,就在她的龙袍之下,她心里原本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畅快,不过她察觉到杜兰泽的细微举动,她的思绪也转向了别的地方。
谢云潇身为华瑶的皇后,正坐在她的左侧,与她共用一张御桌。她瞥了一眼谢云潇。谢云潇正在给她倒茶,玉山雪蕊泡出来的花茶,香气清幽。
谢云潇以茶代酒,无声地敬了华瑶一杯。
华瑶小声问:“你不说点什么?”
谢云潇诚心诚意道:“微臣祝愿陛下永固鸿业,千秋鼎盛。”
华瑶道:“很好,朕心甚慰。”
谢云潇道:“臣心亦如是。”
华瑶稍微偏过头,看向了右侧,太皇太后与她间隔一丈远,独享另一张御桌。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金碗玉碟。
昔日的太后,正是如今的太皇太后,她的地位坚不可摧。她所享受的尊荣不比平日里差一分。她的目光似乎扫过了杜兰泽,华瑶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
礼部曾经把大宴的菜单呈给了华瑶过目。华瑶记得,菜单上没有杏酪羹,只有银耳羹。光禄寺竟敢擅自更改菜单,必定是太皇太后授意。
太皇太后执掌内廷已有多年。她表面上不理朝政,不管内务,实则在各府各局安插了不少人手。她身边的侍卫都是忠心耿耿的武学宗师。这些人曾经被华瑶的父皇追杀过,对皇帝并不信任,只敢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年过七旬,而华瑶年仅二十岁,还不到七十的三分之一。
华瑶尚未出生时,太皇太后已在后宫残酷斗争中获胜,亲手把她的儿子送上了帝位。此后她周旋于外朝与内廷之间,屹立多年而不倒,阅尽人情,览尽世事,此等胸襟和手段,远远胜过了华瑶以往的对手。
华瑶猛然反应过来,太皇太后是在敲打她。
太皇太后知道华瑶想要废除贱籍,也知道杜兰泽的身世来历。
杜兰泽原本是琅琊王氏的大小姐,因受她的父亲连累,充入贱籍流放到了沧州。琅琊王氏的祖宅在青云山,那青云山上的特产,正是甜杏仁。
太皇太后命令光禄寺把银耳羹换成杏酪羹,也算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她不会放任华瑶改革变法,华瑶若要坐稳皇位,必须遵守祖上流传下
来的规矩。她不支持华瑶废除贱籍,更不允许华瑶擅用权势,她能容忍杜兰泽官拜三品大员,已是她格外开恩了。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
太皇太后瞥见了华瑶的笑容,也对她微露笑意。太皇太后把她的金勺放入一碗枣泥糕之中,偏偏枣泥糕还是华瑶最喜欢的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