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信中的措词极为恭敬,仿佛把方谨当作了自己的君主,对秦州的战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隐隐的担忧。她向方谨解释,她之所以出征秦州,是因为秦州的大批难民已经逃到了虞州,她害怕虞州一旦混乱起来,叛军便会对京城不利,又害怕秦州难民会到处散播流言蜚语,从而影响朝廷的威名,包括秦州、康州在内的多个省份的起义将会愈演愈烈。
华瑶再三强调,方谨是她最尊敬、最爱戴的亲姐姐,她对方谨满怀一腔仰慕之情,愿意做方谨手中的一把刀。但因她年纪太轻、阅历太浅,自己还分辨不清世事人情,极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她可能会在无意中犯错。如果方谨认为她出征秦州的弊大于利,她会立刻撤军,返回京城,前往方谨的公主府领罪。
方谨看完华瑶的亲笔信,留意到那一张信纸的落款处,晕开了一小块水痕,也不知是不是华瑶的眼泪。
华瑶从小就很依赖方谨。她和方谨第一次见面时,她四岁,方谨十一岁。
那是一个天光明媚的夏日早晨,方谨和华瑶在御花园中偶然碰面了。
彼时的淑妃和太后都坐在不远处的亭阁水榭之内,品茶闲谈,纳凉消夏。华瑶应该和淑妃待在一起,但她远远望见了方谨的影子,便朝着方谨一路小跑过来。
方谨原本不想理睬她,但她一直跟在方谨的背后,小心翼翼地念着:“姐姐,姐姐……”
方谨停步,华瑶也停步。
方谨往前走,华瑶也往前走。
方谨随意地摘下一朵芙蓉花,华瑶想摘却不敢摘,只把双手背到身后,仰头望着方谨。
华瑶的双眼十分明亮,映满了方谨的倒影,姐妹二人目光对上的那一刻,她立即显露出一种明明白白的欢欣雀跃:“姐姐!”
方谨被华瑶喊得一怔。
方谨先前已经听说过,华瑶的生母是贱民,死得不清不楚。华瑶在昆山行宫一直长到四岁,才被太后接进宫里。方谨便也理解了华瑶与众不同的性格是如何养成的。
方谨自己的母亲也早早地去世了。她对华瑶微有几分怜意,轻声告诫道:“你是公主,天生的金枝玉叶,言行举止一定要适度,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
华瑶听得懵懵懂懂。她茫然地盯着方谨的双眼,待到方谨一句话说完,她含笑道:“谢谢姐姐,姐姐的教诲,我都记住了。”
后来,方谨才察觉到,华瑶根本无法像她一样待人接物。虽然华瑶的养母是淑妃,但是华瑶自身并没有多少圣宠,朝堂上几乎没有一个大臣支持她。她仰仗于淑妃和太后的宠爱,才能勉强维持一个公主的体面。
华瑶十四岁那年,淑妃染病去世——所谓的“染病”,其实和皇宫里那些肮脏的手段有关。淑妃声名在外,盛宠不衰,难免惹来杀身之祸。她的家族被削弱了,性命也被取走了,她此生唯一的成果就是把华瑶毫发无损地养到了十四岁。
淑妃去世的当日,方谨专程前来探望华瑶。
华瑶跪在地上,伏在方谨的腿间,嚎啕大哭,泣不成声。她的眼泪把方谨的裙摆沾得湿透。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极度的痛苦折磨着她的心神。她攥紧手指,鲜血从她掌中涌出,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洒在金砖铺成的地板上,蜿蜒曲折,像是红色的河流。
华瑶似乎承受不住那种万念俱灰的煎熬,喃喃地念道:“为什么……为什么……姐姐……我好难受……死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第二次了……姐姐……我难受的想死……”
从她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方谨准确地推断出了她的意思——她深陷无穷无尽的悲哀之中。她觉得,那种悲哀所带来的剧痛,钻心透骨,甚于死亡。她知道淑妃被皇帝杀害了。而且,她的生母也死在了皇帝的手里,她的两个母亲都因为皇帝而早逝。她毫无保留地展露出了浓烈的恨意。如果皇帝在场,她会毫不犹豫地亲手弑父。
恰好,方谨对皇帝的憎恶,并不比华瑶弱一分。方谨没有安慰华瑶一句话,只是任由华瑶伏在她身上痛哭,后来,她还帮华瑶的双手涂了药。
时过境迁,转眼已是五年过去,十九岁的华瑶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悲恸欲绝的小妹妹。
华瑶在凉州屡战屡胜,深受百姓的爱戴,若不是因为她生母的身份太过低微,必定会有不少朝臣愿意追随她。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仰慕方谨,方谨对她的忠心仍是半信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