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灯烛荧煌,谢云潇从烛光中穿行而过,影子落在另一侧的花架屏风上。那屏风镂刻着山水花月的纹理,此时又映衬着美人之影,自是一种赏心悦目的妙境。
月照夜空,花染香尘,山水之韵致,美人之形色,皆为人间极乐之景,秦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里却在暗想,谢云潇的气质如此出众,他真能带兵打仗吗?士兵多半是泥腿子,看不惯所谓的“公子风度”,他们会对谢云潇心服口服吗?
考虑到其中的诸般状况,虽然秦三的武功比不上谢云潇,单论行军作战,秦三却是不见得会输的。
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将之间,总想争个高下,秦三也不能免俗,即便她此时麻烦缠身,争强好胜的心思还是一点没少。
秦三瞧了谢云潇片刻,又侧过脸,窥探华瑶。
华瑶浑不在意,仍然安静地坐在秦三身旁,左手的手肘撑着桌沿,掌心托着腮帮,目不转睛地望着桌上一盏银灯。
火光跳跃,闪烁不定,照得华瑶的瞳仁忽明忽暗,灯花爆开的一刹那,华瑶蓦地笑了一下,秦三不知她因何而笑,却不敢再偷看她了。
华瑶稍微偏了一下头,目光扫过秦三信上的言辞,隐约猜到了秦三的真正意图。
秦三没有完全按照华瑶说的去做,但也差不了多少。
而且,秦三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苦闷忧愁之感,她的遣词造句虽然稚拙,却有一腔欲涌的热血,甘愿泼洒在剿匪平叛的战场上。
华瑶仿佛是第一天认识秦三,认认真真地把秦三审视了一会儿。
秦三并不是赤胆忠心的纯臣。她打从骨子里厌恶苛政强权,也不贪求功名利禄,只盼望天下太平无事。
秦三不懂“忠君”,只懂“爱民”,愿意为民而战,却不愿为君赴死,皇帝选她来杀华瑶,实在是选错了人。
华瑶勾起唇角,微露几分笑意。
琉璃盏中灯油将尽,秦三终于写完了信。她召来自己的心腹,派遣他们连夜骑马递送信件。
随后,秦三又去收容人质的地方巡视了一圈——这些人质都是土匪从虞州、秦州、沧州等地抓来的百姓,大多是风华正茂的少女少男,华瑶把他们照顾得很好,众人吃穿不愁,衣食无忧,还有太医相伴左右。但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不知经历过什么,双眼空洞无神,浑似枯木一般,或躺或坐,寸步不动,看上去就像是只剩一口气的行尸走肉。
秦三静立在低矮的屋檐下,淡淡的月光照进屋里,她忽然注意到一位少女的腰间挂着一只荇草纹的荷包。
秦三的家乡在虞州柴桑县。
柴桑是水泽之乡,常年潮湿多雨,池塘边上长满了一丛丛的荇草。
想到这里,秦三不免怅然,喃喃地说了一句家乡的方言。
那少女听见她的声音,顿时泪如雨下,呜呜咽咽,哀哀切切,却始终讲不出完整的句子。
秦三弯腰扶住她:“姑娘莫急,你老家是不是也在柴桑县?”
姑娘头发蓬乱,脸色憔悴不堪,瘦得不成人样,微微张开的嘴巴里竟然只有小半截舌头。她趴在一条鹿皮制成的毛毯上,指甲掐入毛缝里,朝着秦三爬近了一步,虚软的双腿颤悠悠的,垂落在她的腰后,无论她怎样用力,她也无法抬腿起身。
秦三大吃一惊,心头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凄苦,苦得发酸、发胀,连带着喉咙也干涩疼痛起来。
微弱而压抑的哭声,落到秦三的耳朵里,就仿佛是一面铜锣,铛铛地敲个不停,比战鼓号角还要震撼,让她想立刻冲进土匪窝,不顾死活地疯狂砍杀,杀光那群恶棍。
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浑身血液如火焰般沸腾灼烧,甚至在这一刻想通了很多关窍——虞州县乡的失踪案,武职衙门从来不管,总是各地的县官、乡官自行解决。这些官员根本不会武功,自身也没有太多实权,更不敢率众剿匪,只能不断地向土匪妥协。
虞州邻近京城,遍地都是豪强权贵的田庄与马场。
那些京城来的豪强权贵,与土匪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虞州本地的官员还要仰仗他们的势力,怎敢与他们翻脸?只有到了实在瞒不住的时候,文官才会上报朝廷,请求武职衙门派兵平乱。而武官也乐得清闲,懒得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自从进了军营,秦三整日忙于练兵。她与贼寇交过几次手,每一次都打了胜仗,她的官阶升得很快,虞州总兵非常器重她……这般平和的表象之下,又有多少肮脏的勾当,是她所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