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琮从前虽多重文轻武,但也并非这等完全不顾将士辛劳,强人所难之人,如今这般反常,多少能猜到其中原因——
圣上已至弥留,没几日能活了。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再改变和拖延的事实,能让各处有可能暗中支持萧琰的兵力保持不动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这场属国宫变,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云英捏着信纸的手无声地用力,直到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慕何白主张休战结盟,亲近大周,有他为吐谷浑之王,方能为边地百姓争来更多安宁,对萧珠儿而言,也是最好的。
身为大周公主,她自然不会因为慕何白的失势而受到太多牵连,哪怕王位更迭,她的结果至多是照吐谷浑风俗,改嫁新王。可新王不亲大周,又如何会像慕何白一样尊重、爱护她?况且,从她先前寄来的信中看,她对慕何白亦有感情。
私心里,云英绝不希望萧珠儿再遭变故。
她想,靳昭定也是如此。他心中有大义,不但想要守护大周一方百姓,对北庭通往西域沿途诸国的民众,亦怀仁慈之心,定想竭尽所能,守住和平。
可是,太子亦是他的恩人,若有一日,太子要他以命相酬,他定也二话不说,将自己双手奉上。
云英叹了口气,一手轻轻按在自己隆起的腹部,身子微微前倾,另一手将已看完的两张纸放入火盆中,眼见起落在烧红的炭
块上,迅速有火星烫出一个洞。
那洞像个越长越大的嘴,很快便将信吞噬殆尽。
“娘子,”茯苓瞧她面色凝重,到底还是压低声问了出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又要变天了。”她垂下眼,夹起一枚毕罗,又尝了两口。
-
数千里外的庭州,一场大雪落下,已过半个月,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天地间,除了寒冷,再无其他。
这里虽是北庭都护府所在之处,于西北各地而言,算得上是一大重镇,每年春夏,往来的商队、僧侣络绎不绝,很是热闹,然而,一到深秋,万物蛰伏,整座城池都仿佛陷入沉睡,城门处十天半月不见人影也不罕见。
这里太冷,比京都每年冬日最冷的那几天都要冷上许多许多。
在这样的被冰封的旷野中,行军变得极为困难,将士们被冻得面颊鲜红开裂,手脚亦肿胀不消。
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敢稍有松懈,尽力维持行进的方向。
副将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时日,趁暂停休整之际,对靳昭道:“将军,是否要缩短歇息的时间?”
他知道靳昭预备在年关前赶回京都。
临发兵前,他们提早从都护府中发了文书回朝中,文书沿途走各地驿站快马传递,哪怕是冬日,往返一次,至多只要七八日。
可是,直到他们的一万人马用了整整九日准备好口粮补给,都没能等来朝廷允准延后入京的命令。
副将替靳昭考虑,便想加快行军速度,好节省更多时间。
靳昭明白他的好意,却摇头拒绝了。
“不必,咱们行军过去,是要替人平定内乱的,将士们须得留着力气,不能在路上便精疲力尽,再说,走得太快,马也受不住。”
他们的马虽都是大宛名种,能适应严寒的天气,但吐谷浑地处高原,冬日前往,更是千难万险,绝不能掉以轻心。
副将挠了挠额头的发际线,低声问:“那……将军若误了日子可怎么办?”
靳昭抿唇,看一眼缩在火堆前啃着冻僵的干粮的将士们,回答道:“等事了,你们留下,我自东去便是。”
两边的事,皆是大义与私情交织。
吐谷浑的事,是为了边地诸国百姓的安宁,也是为了公主——他知道公主与她交好,从前在宫中时,公主从未因为她是下人,便低看了去;至于京都,则是大周皇权中枢,关系着全天下的安危,太子作为他的恩人,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一声令下,他必万死不辞。
况且,私心里,他还存着一丝始终没有掐灭的希望。
他听说了刘述的事,也知晓了太子已另有新欢……
但不论如何,这些是他自己的事,他不能为了自己,让将士们受累,甚至丢了性命。
他一人全力赶路,定然比带上万人队伍和武器辎重要快上许多,只是,危险也大了许多,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承担了所有风险。
副将明白了他的打算,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
腊月里,圣上又倒下过一次后,终于再没有拉回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