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陈启正,不是她的父亲。
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儒雅男人,五官普通却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他蹲下身,把瓶盖扭开,递给她一瓶水:“我也有个女儿,和你一样大。可怜的孩子。”
季知涟没有接,他于是将水放在地上。
他伸手想摸她的头,被她冷冷看了眼,动作止住。
男人格外有耐心,自称是她父亲的好兄弟,叫姚学云。
他告诉她,她的父亲不在国内,所以拜托他前来处理季馨的事,然后再将她带回北城,那里会有她的新家。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浑身竖满尖刺,像一只脆弱又警惕的小兽。
姚学云指指警察,又打开一张照片,给她看他和她父母早年的合照:“我认识你妈妈,你妈妈非常漂亮。如果不是她把自己作死了,她本该有很好的生活。”
他的语气明明和善,却又隐藏着某种尖锐,像裹着棉花的针,怜悯中带着刺痛,他的话激起了她对母亲的心痛和维护。
她一把推开他,冲他咆哮:“我绝不会跟你走!”
不远处,那对父子正在争执,江海愤怒地给了江河一个耳光,男孩小小的身体被掀翻在地上,又倔强的咬着牙爬起来。
她说完就跑,跑时用力拉住了江河,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朝着前方夺命狂奔——
他们的鞋子踩过地面上方格地砖铺成的图案,经过一排排冰冷的铁架椅子,穿过医院灰蓝昏暗的走廊,下楼梯时险些摔倒,在别人的惊呼声中,在后方大人的追逐里。
两个孩子喘着粗气逃亡,奔向医院门口刺目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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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紧紧拉着彼此,一直跑,一直跑,迎着吸的人肺疼的冰冷狂风,鼻涕混着眼泪冻在脸上,脸通红一片,好不狼狈。
跑过路边叫卖的小贩和殡仪馆一条街。
跑到公交车站牌下,没有丝毫犹豫,跟着密集的人流,挤上打开车门的那辆车。
追他们的人被甩的越拉越远。
季知涟和江河,像沙丁鱼罐头里两条紧紧黏连的小鱼,他们攥紧的手满是滑溜溜的汗,却还是紧紧握着,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被无数双腿冲散。
公交车行驶到最后几站。
车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江河偷偷拉扯她的衣角,两人悄悄溜下了车。
他们该笑的,可是四目相对,眼里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茫然。
没有钱,也没有地方可去。
那晚是在桥洞下面度过的,远处有暖黄的路灯,不算太黑。三面透风的小小凹槽,两个孩子抱紧彼此,用彼此的体温来抵御寒风。
他们都知道说话会耗体力,可还是忍不住,一整晚都在断断续续的跟对方说话。
“他们会找到我们吗?”他在她怀里扬起小脸,鼻头冻的红通通一片。
“不知道。”她木木回答。
“如果找到了,我们就跑,我们跑的远远的……我可以在广场上表演写毛笔字,我们也立个小牌子,挣钱,吃饭……”
“嗯,到时候我捡垃圾,你写毛笔字,我们赚钱买面吃,钱多,我们就点大碗的牛肉面,如果钱少,我们就点阳春面,你一半,我一半,我们可能会争抢……”她舔了舔嘴唇。
江河露出微弱的笑意:“我会把我那份都给你,我胃口小,喝汤就够了。”
“那我不会客气的,你饿哭了别骂我……晚上的时候……”
“晚上我们就睡这里,现在还好,夏天蚊子会有点多,我们蒙的严实点。”
……
他们语气轻松地畅聊未来,你一言我一语。
彼此都在避免一个答案,一个不愿提及的答案。
季知涟抱紧他,世界是冷的、饿的,孩子是可以被母亲抛弃的,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是长久的值得信任的?
无数个绝望的日日夜夜,只有身边这个男孩是温暖的,真实的,可以依赖的——
人生总是这样痛苦吗?
还是只有他和她是这样?
那一刻,她又想到季馨惨白泛青宛如石雕的面孔,丧母之痛夹杂着对未知的恐惧,她死死咬住后槽牙,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江河感到她一瞬间将自己抱得更紧,细密冷汗从她的额角冒出,眼泪却是滚烫的,湿湿的贴着他的脖颈流淌,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声。
他与她悲欢与共,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流,闷闷地与她额头相抵:“姐姐,我们不要分开,你答应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