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还记得么?其实小时候你是个很乖的孩子,不哭不闹,盖一床小枕巾睡在我旁边,有时候睁开眼看看我,不到一会儿就又睡着了......你是那样鲜活的生命,天真、毫无杂质,对世间善恶一无所知。更神奇的是,每次想到你与我血脉相连,我就会觉得,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希望。”
白雪记得,分娩那天她也是躺在这张铁丝床上,窄小房间挤了满屋子人。
腹部的阵痛一波又一波,疼得快晕厥时,她耳边终于听得婴儿啼哭。
接生婆抖开一块布,裹着满是血腥的肉团放到她身畔,语气惋惜着说:“可惜你这么好的模样,生的又是个女孩儿,费心费力养大了还是要送给别人家去当媳妇儿。”
等到傍晚所有人都离开后,她疲惫地睁开眼,看见皱巴巴的小裴确冲她咧嘴笑。
“我爱你,理所当然地爱你,天底下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可等你逐渐长大,学会走路,学会说话,我常能在你身上见到江兴业,那个强/奸犯的影子。我开始无法抑制地回忆起过去的耻辱与伤痛,一遍遍重新经历我的愚蠢、我的任性...和痛悔,
“后来,对你的恨,也渐渐大过母爱的天性。我变得暴戾,精神混沌时常拿藤条打你,我总哭着问你,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其实我想问的是我自己,打的也是我自己。摊上这样的妈,你一定独自度过了很多难受的时光吧?对不起呀......”
很长一段时间,白雪常被夹在这样的矛盾中。
一旦感到开心或幸福的任何时刻,她都会在下一秒瞬间跌入到相对的痛苦里去。
对裴确表露爱意,就代表她对自己过去遭遇的全然背叛。
她不敢笑,不敢感到快乐,不敢接受裴确对她的爱,反之只有看见她哭,看见她痛,越伤害她,才能让她获取片刻心安。
想到这儿,白雪脑中忽闪过一瞬画面。
那是夕阳落幕时分,她手里攥着两根刚打断的藤条,急匆匆跑出弄巷。
在临近跨柯桥的梯坎边,终于找见满背伤痕的裴确。
她没有因为挨打离家出走,只是乖乖坐在那儿,手放在膝盖上抵着下巴,另一只手拿根小树枝,帮正运糖渣回家的蚂蚁扫开碎石块。
熙攘人群从身后经过,她只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灰乎乎的脚踝从长短不一的裤腿伸出来,光脚踩在泥土坝上。
白雪记得清楚,那时自己内心的第一反应,是担心她的脚凉不凉,然后责问自己,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妈妈?连一双完好的鞋都未曾给孩子买过呢。
“发现王柏民习题册那天,我去找卫俊才,没想到你一直跟着我,听见警车响的时候牵着我逃走,我那时看着你的背影,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当初还盖着小枕巾睡在我旁边的小婴儿,已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也是在那瞬间,我想通了。把我困在弄巷的从来不是你,是社会对女人的规训,所谓贞洁缠成的锁铐,和没勇气面对失败的...我自己,所以我才会痛悔,试图改变过去。但你是无辜的。”
眸中泪光闪烁,白雪忽而弯了唇角,眨眼凝视着裴确,“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早就不奢望当年,卫俊才为他儿子偷换王柏民高考成绩那件事能有什么公平判决了。可他们当年也欺负你了对不对?我故意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他,现在他家每天鸡飞狗跳,就当我做了件损功德的坏事吧。”
白雪很感激袁媛,也知道这么多年她真心实意对裴确的好。
可是当年那桩事,一想到她选择站在吴一成那边,仍旧忍不住连她也一起恨。
“那时他们和李雅丽一起气势汹汹冲进屋,拿着一个写了‘妇炎’的白色药水瓶递到我眼前,说你现在学坏了,在外面和男人不三不四。我一点也不信,她是村妇,不认字,妈妈念过大学,袁媛把那瓶子捡起来的时候,那几行说明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的手段还是那么低级,想用所谓贞洁困住你,但错的不是我们,哪怕被侵犯,你还是你自己,不缺少任何东西的完整的你自己。只是这样简单的道理,妈妈明白得太晚......
“听见他们要让你嫁给吴一成后,我浑身遏制不住地发抖,我很害怕,害怕他们像当年把我锁到江兴业床上那样对你,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我想不到其他办法,我那时候多希望你出生是个男孩儿,哪怕以后长成吴一成那种混账,也总比被欺负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