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疑问前往军营,从一小兵那得知张子娥虽身挂令牌,但鲜少过问军务。平日里爱好编排那些个杂兵,三百人一组,或操练,或种地,或值宿,总之皆是不杀不打,无足轻重之事。小兵为冯三部下,说话时火药味挺重,似积怨已久。冤有头债有主,而后公主又去觅了冯三小将。这位在平原城大显身手的少年郎脾气刚直,藏不住话,三两下便把张子娥授意他攻城陷地之事招了个明白,还在公主临走时直愣地问了一句:「小将的封赏……还有吗?」公主回身瞥了二愣子一眼,难怪张子娥会选他,这人能做事却心思浅,极易把控,乃回道:「那便要看将军能不能严守口风了。」冯三抓了抓头,憨厚一笑,回道:「小将知道张姑娘是公主的人,这才说的。您放心,别人那,我一个字都不会讲!」他表忠心时很是激动,挥手一不小心打倒了身侧长矛。矛头落地一声重响,恰好落在公主裙边。小伙瞳孔无限放大,三两步跨上前来扶正长矛,边扶边问:「小将的封赏……还有吗?」
话别冯将军,最后该去找个杂兵说说话了。不同于先前那些个,杂兵说的尽是好话,将平生所知为数不多的好词全用上了,还说张子娥没有官架子,常与他们说家常话。这倒是不新奇,流言也是这么说的,问题在于她为何热衷于与杂兵闲谈。
人皆有所长,公主体虚之时常伴窗闲坐,在时光缓步滴答间学会了当如何观察。除了与龙珥极为亲近,张子娥在公主府从不主动与人攀谈,若逢人与她搭话,她便谦和一笑,以各种方式巧妙收尾,于行礼之后转身而去。不是所有的傲慢都要剑拔弩张,这位国策门高才的傲慢展现得十分温雅细腻。显然她很清楚时间应当花在何处,从来不和无用之人多说一句闲话。而如今她愿意花大把心力与凡夫俗子交谈,若不是有利可图,还能是什么?
几番对话下来,公主察觉到小兵有意无意间传达出一个共同点:山洪当晚,轮班之人似皆体弱多病。
联系上之前所知的并无亲眷……
简直就像是……精心挑选的一样。
她从一切信息中得出了令人咋舌的结论。张子娥早就知道山洪会爆发,她一直在等这一天,甚至精心挑选了一批牺牲品。如此将性命放在秤上一一称量说起来骇人听闻,但征伐本就是行此杀戮之事,钱财、粮食、人命皆作砝码,以最小之失,博取最大之利,是人臣本分。她只不过把一切做到极致罢了。
苏青舟看着那个小兵,不知张子娥在选人时是以何种眼光在看他,是否剥去了皮肉只见到了利益。她目前做不到,她可说三百是个小数字,放在战场上不值一提,但她无法一面亲近地和人聊天说事,一面慢慢计量这个人适不适合被牺牲掉。这等绝对冷静让人毛骨悚然。
公主还很稚嫩,在跨出宫门后,一次次经历推动着她不断成长,要学着如何一点点把心上怜悯剜掉,而张子娥似乎天性如此,不需要太多点拨。
段位或许有高低,但事实上她们所作所为并无二致。公主是上位者,所以她有保持两手干净的权力,但也仅仅只是看上去如此而已。
一个近庖厨,一个远庖厨,本质上都是染血食肉的。
和自古以来任何握有璿衡之人一样,染血食肉。
「是意外吗?」
张子娥想是料到会有此一问,不曾显出任何惊讶。当公主转头看她时,她正慢条斯理地整着被风垂乱了的袖口,神色淡然有如水中青色芙蕖,亭亭自远。
「公主以为呢?」未几,她抚掌笑道,「它必须是。」
如若不是,张子娥还真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柄折腾龙夷。龙夷已然在宋国朝堂站稳脚跟,既然群臣搬他不得,那么便需调用民意。试想一个虚张声势的草包拿下了平原,一个徒有武力的庸将占领了城池,而一惯战绩不俗的龙夷初到平原便引发了灾祸,百姓当如何作想?真实与否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有人愿意听,愿意听信。
张子娥托公主在宋地散播流言,在宋国打通旧策党,前者意在动民心,后者旨在煽朝臣,这般双管齐下,纵宋国公有意保全龙夷,为了顾全大局,他亦不得不有所舍弃。
这位宋国国君命途多舛。少年登位即由外戚所挟,清扫外戚之后又被权臣所困,剿灭权臣之后改革不利再遭旧策党阻挠。启用白石山叶习之既是慧眼识珠的佳话,也是迫不得已的险招。好在叶习之不辱王命,豫回府一役大捷,即刻扭转敌我形势。宋国公大喜,力排众议换下旧策党老臣,亲撰长文拜叶习之为相,齐心并力着手新策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