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的丞相,何时归啊?」
「自有归期。」
天顺二十八年春,梁国太尉张子娥火烧苍山,率军将漠北主力截杀五十里外的青羊谷,漠北退守诀洛城,于次月遣使求和。春四月,张子娥辞官归野。
同年六月,梁王病危。
榻边的年轻女子丹唇轻启,吐气徐徐吹动勺中汤药,她一身轻简服饰,无心挽发,胭脂懒抹,珠翠不加身,与过分华丽的王宫格格不入。大块金砖,满绣屏风,殿内各式金银摆件不胜枚举,宫殿的主人将浮夸与奢华刻进了骨,而他却无缘欣赏。梁王躺在珍爱不已的缂丝榻上,双眸半闭,面色羸瘦,嘴边有一阵没一阵地轻嘘着气,任女子将一勺勺汤药送入口中。
「父王为何还不立我为太女?」苏青舟把药碗搁置一侧,柔声问道。她感谢尧山上天家太子的冲动,让她为整垮他如日中天的身体,找到了合理的缘由。男人本半寐着,倏然双目圆睁,虚弱无力的食指暴起似的一抬,又旋即落下。苏青舟见状,体贴地将他的手塞回被中:「女儿已为父王拟好诏书,还请父王盖印。」
「你为何不自己盖?」
「父王您说笑了,女儿怎敢越矩?」
「你要装到什么时候?我是出不了这座宫殿,那你呢,你以为你能赢吗?」他眸珠发黄,眼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死死瞪着厚重的帘子。此处宫灯长明,烛火无间无休地高烧,他被囚困在一张伸不直腿的短榻上,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我是赢不了,但那又怎样?你可知外面那些人都盼着你死,只有你死了,他们才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权势。你在我身边布下的一双双眼睛,可你看看那些人,如今到底是谁的眼睛?他们一个个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你,指望你能快点咽气,甚至想用毒药杀死你,若不是被我拦下,你还有性命在这里同我说话?即使是这样,你还是不愿意立我?」
「你休想……咳……」梁王嘴唇翕动,一口气卡在喉口出不来。苏青舟不紧不慢地用掌心为他舒气,她没有显露出一丝嫌恶,甚至唇边还带了浅淡笑意,在橘红火光下,显得温柔无比。她明白,她越乖顺,越令他作呕。而他,还不能死,因为她还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你不信便罢了,你当真以为你的宝贝小儿子能坐稳王位吗?你钟爱的女人风韵尚在,你还没死,她就为了儿子的前途四处奔走,你说,在你走后的第多少天,她会爬上你钦点的顾命大臣的床呢?」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盖印?你痴心妄想。」
「我只是想知道,父王为什么不愿意立我?我有哪一点,比不过弟弟?」
他偏过头去,没有回答。
苏青舟低眉一笑,心知他答不上来,亦不愿解释他心中莫名的敌意,或许,外面那些随时会攻进来的臣子会给她一个答案。她给了他很多次机会,但他从未正眼看过她,从未把她视作真正的继承人,从前她无力反抗,他便逼她嫁人,逼她交出龙翎,后来她锋芒显露,他便利用她获得土地和声望,不管她如何证明自己,都得不到应有的正色。
痴心妄想?她求的,不过是一个公允罢了。竟成了他口中的痴心妄想。
但这都不是她想杀死他的理由,他至少给了她王家的身份,而不是舞女私通所生的罪女。
她没有想过要杀掉他,直到那日,她发现他暗中派人要除掉辞官远走的张子娥。
苏青舟俯视他,她此前没有这样看过他,他一直身居至高,又生得高大,看他总带有仰望,乞求他降下对子女的怜爱,渴求他公正的赏罚。如今她看他,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鱼,面色铁青,张着嘴,竭尽全力地喘息。
「父王可知……」她说时一顿,星眼秋波转,姣姣如明月,「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不指望他能答出来,她曾想给生母讨个封号,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她的名字,他又怎会记得,有个娘亲,在某年的今日,为了女儿的前程,含恨自刎。
「今天是我娘的祭日,」苏青舟从袖中取出丝带,为他擦干唇边汤药,然后轻轻覆上了他的口鼻,她眉眼弯弯,一字一字地在他耳边说道:「亦是你的死期。」
梁王病殁,同日钟元善带密诏入宫,率禁军拥立梁王第十六子为新君,与五公主对峙于王城。恶战长达十日之久,混乱中五公主挟持新君,退守城郊。
「大胆叛贼,霍乱朝纲,弑君夺位,奉劝尔等快快束手就擒!放了新君,尚可留你一个全尸!」
苏青舟抬眉轻笑,一双冰剪明眸一凛,将雪亮的刀锋抵在弟弟的脖子上:「钟大人,你说我在意全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