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煞·双生枝+番外(172)

哪有什么不记得,只是不想说罢了。苏青舟细瞧她抿唇不语之相,笑了笑,假意试探道:「先生,该不会是宋国人吧?」

张子娥没有回话,抬手把她肩上滑落的衣衫给搭好,公主瞥了她一眼,今儿是吃足了有力气,拿手背将那手给打开,任薄纱软料旖旎地落在臂弯上,小巧的唇珠儿骄纵着向上一翘,娇里娇气地讲:「夏天,热得很。」

张子娥听她说热,便欲起身往旁边挪,又被一双纤纤玉手给扯住了:「别走,你走了,又冷得很。」

公主挽着张子娥的手臂靠在她肩头,觉得自己的任性像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她知道张子娥对此并不反感,她大约也是喜欢这般被人依靠,就像龙珥在她这里寻求照顾,她在她身上攫取龙气。公主心想,张子娥此前或许……从未被人需要过吧。

苏青舟将张子娥微微握拳的手展开,指腹抚摸过掌心清晰的纹路。一条,两条,三条,算命先生能从个中交错间探到过去与未来,但她却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是无端偏爱温度相连的感觉。她想了解张子娥的过去,而张子娥不让,仍旧想做个神秘的人,那便如她所愿吧。她也仅仅是偶尔一时兴起想和她多说两句,既然说不了过去,那么能不能聊聊不着边际的未来?若是天下一统,她当如何,她又当如何。像是女孩子们小时候托腮在台阶上坐成一排,你言我语毫无意义的闲聊,她自小在宫中独树一帜颇受挤兑与白眼,不曾经历过女儿家围炉夜话,不知为何突然心生几分向往。但说这些好像又会被张子娥瞧不起,她一路争抢至今,难得有点少女情怀,却也无声无息地淹没了。还是这般倚着吧,当张子娥呼吸的余温轻轻地扫过她的脸颊,她觉得张子娥此际离她最近。熏风入香帏,余晖过格窗,公主心下不由得醺然一动,意懒神倦的,掰着手指莫名想到日近十五,今晚约是个月朗星疏的夜。

而张子娥默坐着任她摆弄,估计是造作多了,外加逞能过度,一惯挺直的脊梁微屈着倚在帘边,眸光温温凉凉的,静看菱花窗透来的光线一点点黯淡。

过去,谁都有,她自然也有。其他人或许活得久了,就忘了过去,可她没法忘记,每一个细节都记得过分清晰,甚至是味道,烈酒味,泥土味,尿骚味,与濒近死亡时舌尖僵硬的无味。每当她在不经意间回想过去,便难得地会艳羡那些平凡人,可以自然地忘记一些事,像是无事发生一般活着。小时候宋国和韩国打仗,爹被征入伍,娘亲没多久便去了,死前拿出全部家当求邻居家收留她。她寄养在人下,女娃娃没得书读,整日无非是女红,煮饭,浣衣,被当个佣人使唤。但她知道她与常人不同,看过的事,听过的话,她都记得,读书先生教的字,她在墙角偷听过一次便能记下。她温了一夜,翌日撒丫子跑到学堂里,当着入学几年的学子的面儿对答如流,连停顿的长度和语句的音调都学得一模一样,惟望先生惜才,破例收她入门,无奈先生为了避嫌,收不得女娃娃。天生聪慧本无过,可聪慧衬得在教书先生的藤条下答不出一个字的邻居家儿子,像一个傻子。

傻子霎时急眼了,以为没了别人衬托,便不是个傻子了,在回家路上唤她作克死爹娘的怪胎,吆五喝六地捏她的鼻子将村头买的烈酒灌了下去,把人推到旧战场的死人坑里埋了,临走时还不忘撒一泡尿。

张子娥一个人爬了出来,她不知道在土里待了多久,她只知道她第一眼便看到了下山来收弟子的尘虚。是尘虚,给了她新生。

国策门下弟子生性高傲,她虽入门早,却因是个女子备受冷落。在枫林亭中众弟子围观的对弈,山径间你来我往的论答,她手捧着书卷从一侧独自走过,似一阵不曾来过的清风。男儿的骄傲与偏见似乎是与生俱来,即使是拜入国策门亦鲜有例外,她深知即使她来到他们身前,执棋破局,点拨题意,她仍旧是他们听不入耳的那阵风。

她知道这些人排挤她,她也知道这些人,都不如她。

张子娥非生来厌恶平庸,只是平庸厌恶她,她没有选择接受,而是要投之以『桑榆』,报之以『桃李』,想拥有更多,站在更高的位置,报复曾经将她埋在土中的凡愚。十几年来她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不喜欢山下,不喜欢街上形形色色的普通。四年前,她开始了周游,人由垂髫变桃李,照理说品评世事的眼光与角度当发生巨变,而她却发现她所见之处非但未转好,反而变本加厉。有力量的欺负弱者,有权力的左右众生,他们都是生来优渥的蠢货,如果真的有人要站在那个位置,她想那个人是她与她选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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