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好冷啊,天上的太阳那么大也冷,晚上更冷,沉在水里冷,浮起来还是冷……
冷得她的肉都开始掉了,小鱼碰她一下,掉一块,鸟儿停在她背上,掉一块……后来就算没有鱼儿没有鸟儿肉也会掉。
她好着急!脸上的肉要是掉光光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就认不得她了!还有妹妹,她那么笨!肯定认不出她!
好在她终于在肉掉光前回到了家,只是……大家好像都不记得她了?除了笨蛋妹妹。
爸爸妈妈从城里回来了,但白天都很忙,天黑了就会吵架,爸爸蹲在门槛边低头抽烟,妈妈坐在床边哭,爷爷奶奶也哭,但他们都是关在房间里一起偷偷哭。
她嘟着脸把火星快快吹到烟屁股,爸爸以前会笑着揪她脸蛋,现在只会头也不抬地换一根接着抽。她做鬼脸想逗妈妈开心,可妈妈还是每晚哭到睡着,爷爷奶奶的门她也再也没有敲开过。
家里谁都不喊她的名字,就像她只是个来做了一回客很快就走了,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来做客的远房客人……只有笨蛋妹妹,每天都在反反复复问姐姐去哪儿了?姐姐怎么还不回来?想和姐姐一起玩!
然后妹妹也不记得了。
又是一场雨,又是因为水……笨蛋妹妹差点变成真的笨蛋,为了偷偷去藏她的衣服和玩具。
她已经知道自己死掉了,她听见伯伯悄悄对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说小孩生前的衣服玩具都要烧掉,说上面有阴气,会给家里召来不好的东西,还说实在要留小孩照片的话最好用布包起来,也不要在家里再喊她的名字,小孩会舍不得,对妹妹也不好……毕竟是双胞胎。
……她成了不好的东西。
……所以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决定把她的衣服和玩具都烧掉。
笨蛋妹妹却以为他们是不要她了,哭着把她的玩具和衣服装进背篓里,悄悄从后门拖出去,然后人和衣服玩具一起藏在小树林里,下雨也不回去……等爷爷终于找到人的时候,妹妹已经烧得睁不开眼睛了。
生病会变笨,所以笨蛋妹妹变得更笨了,不记得她是姐姐,她才是妹妹……没关系,她原谅笨蛋妹妹。
“谁让我是姐姐呢……”小姑娘叹着气说,然后又笑起来,“又比笨蛋妹妹聪明那么多!”
卿白却笑不出来,他心头仿佛压着一片厚重的积雨云,不沉,但随时会下雨。
明明是大夏天,他却觉得冷……好冷。
卿白急切地想要缓解这冷意,因为他知道其实冷的不是他,冷的一直是面前这个小姑娘,她已经冷了十多年。
可是,他应该怎么做?
卿白下意识无措地回头去看身后的男人,男人的瞳孔颜色很清淡,但仍是黑色的,像水墨山水画中山峦树影在水中倒影的颜色,是一种清淡温柔的黑。这样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即便无情,也有近乎潋滟的柔光。
他没有说话,卿白的心却静了,既然如此……那就跟着直觉走吧。
卿白抬起手,轻轻放在小姑娘头顶上:“……你喜欢蓝色的裙子吗?”
小姑娘愣了一下,然后笑开了花,用力点头:“喜欢!”
卿白也笑了:“那我送你一条蓝裙子好不好?”
“和妹妹的不一样?”
“……更好看。”
“好耶!”
小姑娘消失了,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算了,李囡囡就李囡囡吧……最后再让笨蛋妹妹一次。’
卿白想,她也终于原谅了其他将她‘忘记’的家人。
雾,散了。
“我艹!苍蓝你别动!千万别动啊!”戚小胖声音惊恐。
卿白顺着看去,只见刚刚在幻境中已经快走到河心的李苍蓝垂头直楞楞立在岸边,一步之外,河水静静流淌。而她蓝裙干爽。
李苍蓝大梦初醒一般猛然抬起头,然后突然颤抖着前后晃了晃……但最后好歹是站稳了。
李苍蓝抬手摸了摸脸庞,茫然地看着手上水迹,她声音沙哑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九年打量了李苍蓝一番,道:“卷入罅隙中又陷入记忆幻境,对普通人消耗极大……有可能会忘记。”
恢复原型的戚小胖一屁股坐在河滩上,又惊又后怕,喘气如牛断断续续感叹:“到……到底是亲姐妹哈……”
除了刚开始小姑娘刻意压低声音的那句话,其他该听的、不该听的后面两人都听了个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