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本逵醒了。”凌老太忙丢开手跑进房,陈母也跟了来,只见前门房里,有一张红木摇篮,这是一张四围红漆镶边的摇床,框架上雕刻着花鸟图,摇床是云秀生第一个孩子时陈母送来的。正如云秀嘴里长念:“此摇篮如娘胎,此乃一睡,必到天光。”
赵本逵早已竖起身子,扶着摇床大哭。凌老太拿起红棉斗篷抱起孩子,对陈母念道:“你看看她懵懂样,还不来喂奶。”陈母伸手要抱,凌老太一挥将她撇到一边。
云秀听见哭声,不动身,反赌气说:“随他哭去,哭翻天哭翻地我都不去。”凌老太朝里屋大喊:“喂奶啊!”这声音明显是在骂。经不住一哭一喊,云秀下楼了。
喂奶的时候,云秀尽量避开那像小老头的脸,以及像男人吸允她乳头的嘴巴,但在母亲面前却是别扭,始终不是自己的孩子啊。陈母看着那孩子犹如猪崽叼食,使全身力气吃,还没等“留点给君妹”的话说出,那双乳犹如布袋干瘪垂下来。
待没人时,陈母哀声道:“你用身体喂养他,将来他未必奉养你。他会知道是谁把他带来,终究还是要回到原本的地方,这是一场不利你的战,势必会付出一生,却得来一场空。”接着指着云秀的肚子又说:“他不是你的路,你的路在自己肚子里。皮里生的皮里热,皮里不生冷似铁!”说着叹着气去厨房捞米汤喂君妹。
这一整天陈母就坐在大厅里照看赵本逵,她一会是喜悦,一会是愁苦,她喜悦是对生命本有的慈爱,可当她看见自己的女儿像狗一样劳作,小心翼翼揩拭凌老太唾液时,对这个生命反生了憎恨,是罪恶之首。在陈母面前,凌老太变本加厉的苛言云秀,没有生男娃的事实是凌老太毫无违心的缘由啊。陈母在这里待上一天,心里竟比得上一世的煎熬,她难以想象女儿在这个家里的苦楚。
待晚上夜深人定后,云秀才进房来睡,陈母将她的被子掖了掖,说道:“秀妹啊……你家婆对你这么厉害,你从不说,难怪你房里抻不开脚,线上丝丝柳柳,妹啊心里苦啊,生活苦得且过,心里苦苦死人,这是一个地狱啊!好好的老实心善女儿,在这个家里磨得心上残疾,在这个家不算家,是一层一层大枷。”说着伤心落泪,又哭道:“女啊!当年不该让你嫁过来。”
“莫怪,就按当年三四个人给我说媒,偏偏都是同一个人。可见...没有乱来!”云秀哽咽了,又接着说:“今生注定要在这个屋场!”
夜已深,隐隐约约听见两娘女呜呜咽咽声。
4
次日早晨,霜浓露重,菜园栅栏布满了白色霜晶。七点多钟,雾霜散去,天空放着晴光。按家族群尊敬宗习俗,无论大小事,先请长辈赵姥爷和赵姥姥吃早饭,赵姥爷有六个儿子,吃轮赡,这个月轮在赵大爷家。整个埠村并不大,几百口人,竟一半是赵家族,占了大半个公社。
赵大爷家位置是赵家族起始的地方,埠村偌大椭圆形边缘中心,一个白面金字的老屋,上面用金字写着“忠——公用”坐南朝北,以白面金字的老屋为中央,左边是五爷、六爷的家,右边及屋后依次是大爷、三爷后生砌的群屋,一屋高出一屋,五个错综层叠直到山顶。老屋的正对面是四爷家,坐北朝南,隔着椭圆形稻田建在坡岸上。
独赵书记在村东边,他是怎样在一没钱、二没地情况下把房子建在离老宅百米独户独林的高处,这些功劳都归于凌老太。一日,凌老太指着埠村一块地皮说道“这块地能否能到,是上好屋场。”“你是做梦!”被赵书记一口驳回。
至此,凌老太不听不信,养猪养塘,换林换土得来屋场,在当时有鱼有肉是好活,帮忙做工的只管饭,人们争相来帮忙造房子。自此赵书记服软她,让她当家做主。这事凌老太有优越感,荣芝也有优越感。
荣芝正迈着矫健步伐,春风得意的面庞对着椭圆形稻田,朝北面喊“四叔”连喊了三声,然后转身朝白面金字的赵老屋走去,两老已经在门口坐了一会儿,一旁陪坐着有大爷、三爷、五爷,六爷他们的眼睛集体望着田垄里郁郁葱葱的风光,面上洋着相同的笑脸。见荣芝来,众爷便搀起二老,荣芝一一问好。
五爷搀住赵姥爷走在前面,只见赵姥爷头戴毡帽,身穿青色袍,夹里长袄罗汉结,外套长裳袍子齐,外罩黑粘毛马褂,登着毛靴。面阔口方,下唇肥厚,眼泡皮肿大,脚外八字,柱着一只金黄色的拐杖,像只蛤蟆。
荣芝搀住赵姥姥紧跟其后,只见赵姥姥围着黑色围裙,矮身细骨,面色金滑,一双标准的五尺小脚,轻盈的小脚着一双尖口布鞋,拄着拐踱步。荣芝逗笑说:“婆婆,你进步哩,能走赢公公了。”走到赵姥爷身后,只听“呱”的一声,荣芝笑道:“看,公公踩到一只蛤蟆。”众人颤着身体打默笑。赵姥姥赶超他走在前面,细声说:“他就是一只老蛤蟆,不端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