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凌老太再次回厨房见到云秀时,她的脸立即耷拉下来,喊道:“你是‘三角木—碰一下动一下’就是石头也学灵活了。手脚带快些,不知眼眨眉毛跳,都到什么时候了,明天就是正席酒。”
云秀既不作声,也不应答,只是如痴如蠢,装聋作哑,直眉楞眼杵在原地或是拿着眼睛瞪着某处,这是凌老太最恨的。
凌老太断定她是阴戾脾气,嘴里不说,心理焉坏,如果说没生儿子是第一宗罪,那不声不气阴戾脾气就是第二宗罪,凌老太对她越来越不满意,所以当凌老太一次次看见她默不作声低头时,凌老太那狂妄的,理所应当的气焰推掌于她,让她默默经受着吧。
云秀既不作声,也不应答,是因为害怕。凌老太站在她身旁时像一扇巨大的黑影罩住她,恐惧感和拘束感钳住她的心脏,在胸口凝住,而后像绳索勒住她的喉颈,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既不作声,也不应答,是她本能的、阴沉的争抗。她有满肚屈辱怨气,凌老太当家做主,在这个家里一手遮天,荣芝更是一味懞直,连她两个大女儿也跟她,越是在这个家有恃豪强,不把她当人眼。然而虽然她老实软弱,内心却有傲血的骨气,她既听着做着,休想让她张口说什么,有时候凌老太惩罚她,让她做牛做马,她宁愿身体承受千斤的重量,也不愿服软于凌老太叫她一声娘。自嫁来赵家,凌老太像个恶魔待她刻薄,但她时刻谨记她的身份,她是凌老太的小媳妇,任凌老太说什么,她从不正面争口。百忍家风思祖德,时刻保持对她尊敬和忍耐是她既老实又善良的本分。
云秀发了一回呆,俯仰之间,她往院外瞥见一眼,瞄准门外美人蕉旁,眼神停在一个身穿青布衣,肩上担着竹箩筐,脚步却轻盈的老太太身上,那激动的情绪流窜整个身体,心里疾呼:‘娘来了!’有那么一会,她的灵魂飞到了母亲身边,呐喊:“娘,我能不能跟你走,做回你的姑娘。”
凌老太耳尖,听见那箩筐里鸡翅冲窜的声音,立即冲出门外迎上去,亲热大喊:“亲家,今您来了。”声音里全是慈和,眼睛却望向箩筐里琳琅满目的东西。
陈母回道:“我提早一天来看看有什么帮忙,云秀呢?”凌老太向后院努嘴,一手接住了扁担,随即递给了一碗热茶。陈母穿堂走进后院,她的眼神似一道光,温和的照在云秀身上,“咩”云秀喊了一声,显现出的是刚强之气,一点儿没有方才的低压沉郁。
凌老太回到房里把陈家礼品在赵书记面前清点出来,赵书记随即拿着礼薄写着:喜酒一瓶,德禽两只,麟铃两颗,贺仪一封,锦襁两副,绣鞋五双。凌老太收拾了礼单,复进厨房,见了云秀,又把刚才她娘家送的大礼通通忘记,趁陈母在,一心要把云秀的罪证一股脑说出来。
凌老太笑道:“赵荣芝与陈云秀两人还是蚩蚩蠢蠢,家里一应大小事全要我去张罗,总是这样下去,轮到他们当家时,不晓得什么场面,脑壳不灵活。”凌老太又指着院里说:“你看看她洗的衣裳,吊番薯片似的挂在丝上,我的衣是从来不敢给她洗,莫洗坏衣裳。再看看她的房间犹如打烂扇牌样,抻不开脚,世上就没有见过这么邋遢的人,村上都寻不出第二个,不晓得从前在娘屋是不是同样。她又有一身汗骚狐臭味,总是腋下里剅一下,鼻子里吸一下,鼻涕一擤,身上一摸,啧啧……”凌老太口讲指画,一面说一面做样子给陈母看,笑道:“你是她娘,总该不会也是这般。”一时大笑起来。
陈母是老实巴交人,只是默默无言,心里知道:凌老太那尖酸刻薄的嘴越说,越显出女儿云秀在这个家的难处,她知道凌老太秉性强霸,在老实人面前越显得恶意。
云秀一听凌老太这般, 让她蒙羞低入尘埃,心里作悲:“在赵家凡事,我总是在爹娘面前藏怒宿怨,从来不讲。从前你打也好,骂也好,嫌也好,总是摸一摸就算了,你是长辈,我总不会撑翅跟你斗。如今我娘来还要跟着我受你的狠,贬娘贬女骂,没有天理!”愤怒的气在喉咙里暴跳,忽然听见小女儿的哭声,就在这时,她冲着地面‘哼哈’一声,站起身快脚踏步走去,回到房里,孩子便止了哭。
这是云秀的第三个女儿赵本君,才一岁半便显出了刚劲敏锐的性格,任谁也治不服的野性。近日因染了风寒,云秀要先给孩子喂汤药,这孩子闭紧牙关,怎么也送不进去,药汁从嘴里冒出,流进衣领,她回手一巴掌,打得孩子扶在地上,右手持勺狠劲挖进她喉咙,“洼”了一声她全呕了出来。云秀忍着气,嘴里不说一句话,下蛮力对孩子捏鼻子、挖嘴巴、灌喉咙,对荣芝、对凌老太对这个家的怨恨全撒在孩子身上。本君不哭,眼睛盯着母亲看,身上又尿了一滩,云秀越发怒气对她又狠掐狠捏,只见她仍不哭,连喊也不喊一声,小手使劲抓着自己大腿掐着,忽一声尖锐啼哭吓得她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