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感到费解:“照你这么说,那我们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呢?”
张祐海拍拍它的手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是给次辅大人办事,能借此攀上内阁的关系,当然是好事了。”张祐海笑着说,“真得好好谢谢你的,小鹅,不然此事风险实在太甚。也是你操办筹备,说动了岩下村诸多村民来此开山采矿。我怎么感激也不为过了。”
“哪里,我们也很久没有出来活动筋骨啦,能帮上你的忙就好。至于岩下村那些家伙,他们本来就好勇斗狠,种地仰赖老天下雨吹风,一不走运就吃不饱饭,有机会赚钱当然一窝蜂跟上来咯。”
“谋生不易,我张祐海不会亏待了他们。”
山里的雾像雨一样沾湿衣襟。
它熟悉深山,哪怕这里并不是故乡,仍能让它感到四肢百骸中充满活力与愉悦,如同山泉般淙淙流淌着。
而且张祐海在它身边。那么需要它,那么亲近它。
这是它近几年来最快活的时刻。
“嗯哼,反正都是为了银子嘛!”它因为得意而飘飘然,说话也变得懈弛、暴躁,不像张府主母胡小鹅,而更像从前的胡鹅了——它数年来为了迎合“女子“身份可算做了不少努力,只是总还学不像,“不过杜阿七那小子好像很怕打架。莫不是怕血?他说明天就要收拾包袱回村子去,还说以后再不出来跟着老爷做事了!呸,实在白瞎了你给他的好机会!”
它有些愤懑,气鼓鼓地弹着舌头。
张祐海却没有不悦,反而点了点头说:“阿七是个好孩子。”
他们路过谷底的一条小溪。
溪水里有血的颜色和几根泡白的断肢。妖怪嬉笑着拨弄它们。
张祐海经常说杜阿七是个“好孩子”。东东也经常说杜阿七是个“好人”。
其实它不太明白到底什么是“好人”。
似乎“好人”是很难得的、珍惜的,但是当个“好人”又并非人人都追求的好事。
日头一点点升高,浓雾快要消散了。
它想趁着雾深的时候多与他说说话。
因为在人前、在朗朗乾坤下的时候,他总是不能完完全全属于它。
唯有在夜晚,唯有在幽微处,他们才依稀像是回到从前彼此亲密无间的月夜里。
“祐海,你那么辛苦做生意是为了什么呢?”它懵懂、困惑,浮躁地换了话题,“是为了把老宅子好好翻新一遍,可现在钱还不够的缘故吗?”
“这自然是一个缘故。老宅年久失修,从前只是勉强修缮好住进去,却还没有把几个院落都重新建起来。”
“但现在已经完全够住了呀!那么多房间收拾出来做什么呢?”
“房子不单单是用来住的。”张祐海忍俊不禁笑道。
“什么意思呀,房子不就是用来住的?”
他缓缓摇了摇头:“人一生孳孳不息,不外乎为了光宗耀祖,光宗耀祖的第一要事便是起屋买田、修祠建堂——每根木头、每块花砖、每片青瓦,一丝一毫都要彰示于人前,都要尽善尽美,这绝非易事。从前祖上许多先辈累死在修屋半道,临终前嘱咐子孙继承遗志,如此代代相传才慢慢修建起了老相国府、修建起了老祠堂。”
它点着头,却早就神游天外去了,用脚尖踢草丛里的石子儿玩。
张祐海用力捏住了它的手,它才回过神来,看到张祐海正深深望着自己。
它赶忙端正态度望回去,与张祐海那双海潮似的眼睛对视,那是一片平静的海潮,在看向它时翻卷着柔情。虽然它并没有见过真正的海,它只听人说起过,只在画上看到过。
航江省临海,崖仪县离海也并不远。再说它百般神通,去看看总是方便的。它只是从未想过要自己去看看。
张祐海注视着它,对它说:“家里的事,往后也都拜托你了。”
“好呀,没问题的。”它轻轻松松点头。
它状似回答得漫不经心,可它从来信守承诺、不会食言。
它那时候根本还没发现,人类会对一切甚至是自己撒谎;有无数的苦衷、人情、道理可以用以欺骗,颠倒黑白。它还以为对喜爱的人信守不渝是道法自然,天经地义。
数月后,他们将行离开这片州县,路上遇到了押解罪犯进京的囚车。
囚车颠簸,被一场暴雨打湿,囚犯冻得瑟瑟发抖。
它看到囚车里有女人,有孩童。一个年幼的男孩趴在母亲怀里大哭,一个女孩坐在角落里倚靠着木栏,双眼痴痴望向浓绿的山林。
她生得美貌秀丽,令它不禁多看了两眼。
她让它想起那些秋虫透明的翅膀,翠色汁液般的血肉,纤细易碎的触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