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怀着身孕总归不太爽利,夜里却是睡得更安稳了;补品佳肴下肚,绫罗锦缎着身,面色也越发红润剔透、惹人怜爱。
自从搬到夫人院子的厢房里居住之后,夫人也不要她在身边侍奉了,还给她拨了几个姑娘婆子专门照顾她。
螽羽并不讨厌陪侍在夫人左右,反而是现在夫人总叫她在屋里休息,她一时无法习惯。
不过好在夫人也更爱粘在她身边了。
夫人总是坐在一旁笑眯眯地望着她,仿佛欢喜得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时常问她需要什么、想要什么。她有心思读哪些书,夫人便替她从老爷书房里取来,还特意差人到城里去买了不少时新的话本,然后挨着她一起看。
如此一来,螽羽倒也不觉得寂寞无聊。
立夏时,本地有吃立夏饭祈福的习俗。张家众亲戚摆宴聚会,夫人让螽羽坐在了自己身边,谈话间称她“姨娘”。如此一来,也算是许了她名分。
只是老爷那儿总也没回信过来。比起预期已晚了五六天。
不过山高水长,几天光景的延误耽搁,倒也是寻常的,往日里并非没有。春季多雨,车马也走得更慢些。
四月中旬的某天午后,晴空澄净、微风和暖,院子里有嫩黄色、月白色的菜蝶在扑翅了,梁上的红头燕子衔泥筑巢、哺育雏鸟,高空飞过最后几队北归的大雁。
夫人看天气晴好,便命人在花园亭中布置了茶炉、香薰、琴架,与侍女们一同游乐。
玩得高兴,又取来新进的宣德纸和松烟徽墨,哄着螽羽教她画画。
夫人写字没个正形,画画也一样,不讲究横平竖直,也不习惯学记章法。
拿笔画出个盘靓条顺的圆圈,便已经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多画几个圈凑了朵小花出来,连呼自己是个天才了。还偏要抓住南南的手叫她画麻雀,画出来个奇形怪状的走地鸡——闹得满园子姑娘们笑到弯腰。
夫人又叫螽羽来画,板起脸让她拿出真本事画几幅,画葡萄、画石榴、画葫芦,画鸳鸯、画兔子、画蝈蝈……
——这些都是民间寓意多子多福的图样。
螽羽微红了脸,拿起墨彩来研:“太太又打趣我。”
“我还记得你念过的诗呢,‘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你这只小蝈蝈要来宜我的子孙,是你自己说的,你现在怎么反怪我是泼皮流氓啦?”
在府上伺候夫人的多是些未出阁的年轻少女,听夫人这般说辞,纷纷掩面娇笑。
“你们怎都光顾着傻笑了?还不快向你们的螽斯奶奶多讨几幅吉祥墨宝回家里挂着去!日夜烧香,保管有用。”
夫人把洗干净的画笔递到螽羽手上。
“太太都发了话,姨奶奶便画一幅吧。”
“画一双兔子吧!送给……送给谁好?送给南南姐姐?”
“瞎说什么!我要兔子干嘛?哈,照我看呀,倒不如给你这个小妮子——”
正说着笑,忽然听到院墙外传来沉沉一声闷响。
两只孔雀振翅飞到了树梢上。好似为着躲避、威吓树下的野兽,将尾羽一下下支起来。
几个姑娘们在嬉闹,没听见响动,夫人却肯定听着了。她脸上收了笑,抬头望向院外。
南南也兀得不做声,鼻翼微微翕动。
螽羽发觉夫人的异样,便朝着夫人视线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青瓦白墙中,那圆形的月窗里缓缓爬过一个人影。又过了一会儿,那人影从门洞外走进院内,朝着她们走来。
——是胡六右。
他是跟随老爷在外头行商的大管事。原本老爷在哪儿,他便在哪儿,这是众人心中理所应当的事。
可眼下,没人如此做想。
胡六右看着极不寻常。他摇摇晃晃走过来,蓬首垢面、浑身是血,衣服上斑斑驳驳坠着血块和撕裂开的布缝、皮肉。
胡六右见了夫人,便呆立住不动,哆嗦着喊道:“太太!”
夫人朝前几步,抬手吩咐“你们下去吧。”
南南站着没动。
螽羽跟随着侍女们从偏门绕出去。脚步迈过门槛时,她犹豫了一下。
“你们去忙别的事吧。我也不需要伺候。过半盏茶功夫,叫胡二管事的过来。”
她如今是姨奶奶,下人们略瞄她几眼,还是听了她的话散开去。
待四下无人了,螽羽撤回步子,往门洞里窥瞰。
她无法不好奇。
她浑身发冷,肚子里好似有条阴冷的蛇爬过去,随时要咬碎她的心。
“出什么事了。”夫人在问话。声音很低。
“太太!老爷,老爷他——”
“老爷?老爷人在何处?”
“老爷他在京城里……被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