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么?自然高兴。受宠若惊。
——这是张老爷的第一个孩子。在这个家里,再没有比子嗣更好的喜事。
怕么?
却也有些怕的。
螽羽没有生产过,她的母亲来不及教养她为人妻女之道便过世了;而在妓院里,怀孕是一桩极其可怕的事。就算生产下来,那些孩子也不过沦为新的龟公、新的雏妓。
她见过许多因为打胎或生子而摧胸破肝、踣地呼天,最后命丧血海的女人。
她会不会成为其中之一呢?
她不知道。她也不配去想。她现在只应当高兴。
她望着夫人里里外外忙碌。
等到夜深点了灯,夫人搬把小椅子到她身边,蹲在地上,用胳膊环着她的腰,把脑袋轻轻贴在她肚子上,就这么一直贴着,时不时发出几声脆脆的笑。
听到夫人的笑声,螽羽心里的忧虑与恐惧被驱散了些。
“太太,您说老爷会高兴吗?”她轻声问。
“当然会啦。”夫人的声音抵着她的皮肉,暖乎乎的,“他肯定前脚收了信,后脚就赶回来看你!他多想要个孩子呀,那么多年了,终于得偿所愿。”
老爷真的很想要孩子吗?
真的想,为何年过不惑,才纳进一房小妾?
不过,想来也是为了夫人的心。老爷关爱夫人,自然舍不得在夫人不情愿的时候强行纳妾,惹得夫人伤心难过。
“太太,您与老爷恩爱多年……”为何没有子嗣?
这其实一直是螽羽十分好奇的事。
只是她当然是不该好奇,不该问的。
若非今日突蒙幸事,她半分都不敢提。且这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小心翼翼去看夫人的神色,可惜只看到夫人埋在她怀里的头顶,看到夫人戴着金钗上那几颗火星子似的红宝石,点缀在乌云般浓密的髽髻间。
【廿伍】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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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是飞鸟求偶的时节,它们多半在春末夏初之际下蛋抱窝。”
夫人仍环抱着她,趴在她膝上。不知怎么,忽的说起禽鸟的事情来。
“蝈蝈,你觉得我们园子里那对孔雀会不会下蛋、孵出雏鸟来?”
“许是会的。”
见夫人没有接着说下去,螽羽便逐一解释自己的想法:“这双孔雀被照顾得极好,耳聪目明、行姿迅捷;自打春回大地天气转暖,还时常在园子里展翅飞舞,光泽亮丽的新羽也都换上了。年富力强、衣食无忧,又是佳偶天成,何不生儿育女?”
夫人咯咯笑起来。
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不会的。那两只小东西不会下蛋。”
“太太怎么知晓?”
“蝈蝈,你知道孔雀为何拖着那么长——那么重,那么华丽、那么没用的尾巴吗?”
“蝈蝈不知……烦请太太赐教。”
“哈哈,总算有书里没写的东西了吧?”夫人卖个关子,得意地笑道,“孔雀开屏是为了吸引雌鸟呀!我们园子里那两只孔雀之所以全都如此漂亮,是因为它们都是雄鸟。”
“什么?”
“既都是雄,没有雌,自然也就不会下蛋孵卵了,你说是不是?”
螽羽一怔,愣了会儿。
夫人的臂弯温暖、柔软,正紧紧贴附着她。
忽然螽羽想到什么,表情一变——接着却又不敢变,堪堪怵在脸上。
夫人慢慢直起身子来,把手肘搭在她腿上,支着脑袋抬头看她。
螽羽是个犹如一支素白菡萏般在风雨中飘零流离的美人。
因生得美貌,生得柔弱,她在外头是活不了的,会被冰霜风雪侵蚀了去,会被路过的人有心采撷了去。
她自然什么都怕。也该什么都怕,什么都忧,什么都仔细地去琢磨。
夫人仔细观赏着这支垂着头微微颤动的花,然后“噗嗤”一下笑了。
“你在想些什么呀?我和你开玩笑呢!”
夫人笑到肚子痛,倒在她腿上笑,像翻出肚皮来撒娇的猫儿。
螽羽明白过来夫人是在逗趣,也不觉笑了,放松下来。
相看嬉笑着,螽羽心里忽而冒出个念头:如果自己生的是个女儿,若女儿能像夫人这般模样,那该多好。
可如果自己生的真是个女儿……恐怕老爷夫人都要失望的。
她不想他们失望。她希望他们能一直像得知她怀有身孕了的今日这般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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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崖仪县发信到京城,一般需得一个月时间。
快马加急,走水路,半个月可以送到。
送信回信如此一来一去,又是一个月。
这般盘算着,螽羽便也这般等待着。
她自然十分期待。期待老爷得知这个好消息后,会如何地高兴,会给她带什么礼物,会对她说哪些体贴呵护的话。
心里有了盼头,气血便也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