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崔迎之注意到宅邸内的花草树木,幽径湖泊皆无变化,一如当年。明明数年过去,宅邸外的景象已然时过境迁,连临街的商户都更替,再难窥得过往的模样,可唯独崔宅却仿佛仍然孤身停留于过去,不肯挪动半分。
思及此,崔迎之蓦然止步,回过身去。
就见身后林间小径里,江融推着轮椅从暗中缓慢行来。轮椅上的青年人苍白得病态,身形瘦削,眉眼与崔迎之有三分相似。
他神情宽和,眉目也淡,如模糊不清的雾,又如倒悬天际的云。一与崔迎之目光相接,淡意尽褪,眉梢扬起,露出几分艳色,仿若云霞映雪,绚丽,惹眼。
崔路望着多年未见,与记忆中相似却也不尽相同的崔迎之,语调熟稔,仿若老友重逢般,道:“迎之姐。”
第27章 旧时梦(二) 屈慈那边要出事了。……
崔家本是积富之家, 在曲城一带素有善名,连郡县府都得给几分薄面。
可商贾位卑,纵有银两傍身, 官场却无倚仗, 不外乎是小儿持金过闹市,终不得长久。
崔家老爷子日夜相盼, 终于盼来一对麟儿, 又取“正”与“义”二字,彰显门风清正,期许二子立身为仁,若有幸入了仕途,也要守正为心,不义不处。
许是多年积德行善终得善果, 长子崔正自幼便显露非凡之智,谁人都道一句经天纬地之才,日后必能考取功名,伏膝庙堂之上。次子崔义,虽不似长子出类拔萃, 却也能言善辩, 不是凡俗庸才。
可差距不可避免。既是同胞兄弟, 更是难免被摆到一块儿作比。
崔义自小见惯旁人对他兄长的曲意逢迎,百般夸赞, 轮到他时,却每每只会得到一句“阿正的这个弟弟也蛮不错的”,仿佛他压根没有姓名,他只不过是崔正的弟弟。
若说外人的忽视不足为道,可亲人明晃晃的偏心却更是犹如利刃横穿心口。
纵然崔义明知他这位兄长是个十足十的善人, 从未苛待轻视他半分,更会劝慰父母亲辈要一视同仁。这一切都是旁人所为,明明与其没有任何关系。
太过出众,又怎会是错处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他还是不平,不甘。
他开始嫉妒,怨憎。
日复一日。
溪流汇聚成江海。
少年时代渐远,逐渐长成的二人差距更显。崔义有时候望着如金石闪耀的兄长,心中的怨念与憎恶难以遏制,面上却仍要维持着一贯兄友弟恭的虚伪作派,更是觉得恶心。
在这个家,不论谁与崔正作对,纵然错处不在己身,也无人会指责崔正。
崔正哪里会做错呢?一定是误会了。
再到后来,二人进京赶考前夜,崔义在门外听见母亲叮嘱崔正说:“阿义年少,气性也大,时常不听管教。日后若惹出事端来,难免会误了你的仕途。你是长兄,此次赴京赶考,记得多关照他一些。我倒也不奢望他能考上,只要能够安分守己平安回来就好。不过你且记得,不论如何,还是以你自身为重。”
以自身为重。
若换作是他,母亲便从不会这样说,而是会让他事事以兄长为先,就算委屈自己,也别不情愿。
他这些年心中再明白不过自己根本不能与崔正同论,可亲耳听见这些话自至亲之人口中说出,又是另一番心境。
这无疑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再也维持不住情绪,不顾恪守的礼法,也抛却寻常的假意端庄,推门而入,当着那母子二人的面将手中预备一会儿温习的书册狠狠掼在地上,目眦尽裂,声嘶力竭:“既然如此,那我不去便罢!”
“这个家反正只需要他崔正一人就好了!”
话落,他转身奔逃进黑夜里。
再也没有回来。
崔义失踪,遍寻数日不得。崔正本心忧其弟,耽搁了赶考的日子,不巧崔老爷子与其夫人皆因此事怒极攻心,先后仙逝。
短短数日之间,家中突逢巨变,只余下了崔正,这下他就算想去赶考也脱不得身。只好弃考,处理后事又守孝,一点点接手家中产业。而后经年,成家立业,也再无机会离开曲城。
若是崔义就此彻底消失也作罢,权当是个活在上一辈回忆里的陌路人。可突然有一日,在年幼的崔迎之小憩醒来的夏日午后,家中仆从告诉她
——她这位少时愤愤离家,多年没有音讯的叔父,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地回来了。
还携着满身巨财。
……
崔迎之不加掩饰地打量着眼前的崔路,目光不受控地落到了他坐在轮椅上的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