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蠕动着的软软身躯是个小光头,看眉眼约莫十来岁,身上套着件极不合体的蓝色粗呢袄子,脸上到处是油污和煤黑,失去血色的嘴唇皲裂不堪。
唯有那对招子澄澈得像辰河水一样,像是通着心底的亮。
和小光头眼对眼地瞪了一会儿,后面杂沓脚步声逼近,有人喊:
“死‘姑’婆…没爹没娘的绝户狗崽子……三只手的祸害精……”
人群让开了,几个灰衣服追了上来,有的手里缠缚着一卷麻绳,也有拎棍子的,一看就是要拿人动私刑的。
“姊姊救我。”
一开口竟是甜糯糯的,小光头仰着脸,在她怀里揪着她衣服恳求。
一对双凤眼睫毛长长的,完全就是美人眼,怎可能是毛小子。
小光头穿得极为单薄,本就打了补丁的棉裤裤脚都破口了,棉絮是边跑边掉,再往下是光脚套着布鞋,左右脚各均衡地露出两个脚趾。
见简毓华的眼里明显露出怜惜神色,小光头仿佛平白得了勇气,藏在她怀里不跑了,啃着指甲望着追来的人。
灰衣服们围上来了,简毓华只好鼓起勇气大声说:“国有国法,就算是偷了东西,自有警察法院拘拿处罚,哪能由你们说了算?!”
灰衣服们见有个衣着光鲜的少妇护着,倒也不敢造次,便改口让小光头赔钱,若不赔即刻带走。
简毓华低头,问小光头:“怎么回事?你们什么关系?欠了多少钱?”
“饿了,又穷,就拿了他们店里几块米糕。”
小光头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掀开衣服,从夹袄中取出藏着的几块米糕。
低声说,这是给她家婆婆的。又眨巴了两下眼睛,愈发显得可怜相。
简毓华暗叹,烽烟四起,市井凋敝,民生多艰。乱世中若能和家人苟全,已是最大福分。
倒难为了这孩子的一点孝心。
便掏出荷包,对灰衣服们道:“欠你们的,我替她赔吧。”
按数付了银元,还多了两块。
灰衣服们自然没话说,收兵鸣金。
走之前仿佛出于好意似的,对她说,“小姑婆”犯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救急不救穷,太太是好心,被缠上就不值当了。
“这倒用不着你们操心。”简毓华淡淡回了一句。
灰衣服和看热闹的都散了,她刚准备跟小光头搭话,却见这孩子不知何时走到一家饭铺旁,正轻车熟路地拿起店外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嘟嘟地喝着,一边大口嚼着方才私藏起来的米糕,瞬间半个没了。
一双凤眼向她轻轻一瞟,眼神泄出一丝得意。
毓华刹时明白过来,佯怒道:“实话说,家里没婆婆吧?”
“怎么没有?”小光头见毓华盯着自己手里的米糕,又咬了两口,将切口修得平整了些,在毓华跟前晃了晃,“我半个,她半个。”
说着又从夹袄中取出一张破旧报纸,将糕包了起来。
一时倒让人断不了是真话抑或谎言。
简毓华正瞧着小光头,天空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讨厌,又下雨!”小光头抬头望望天,将破衣服的后领往上立了立,把脖子和后脑勺缩在其中,伸掌挡在脑门上,准备冲进雨幕。
简毓华一把拽住她胳膊:“傻了?不躲雨吗?”
小光头瞅了她一眼:“你才傻,这会儿不走,等下更大了。”
“那一起走吧。送你回家。”
她也不知为何生起一念,就想好事做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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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然越下越大了,地上积起水坑,一踩就溅起泥点子,不断往身上飞来。
毓华没带伞,幸而身上披着的氅子宽大,包裹她和小光头绰绰有余。
两人挨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出小光头在发抖,便裹紧了些。
那孩子像股子木糖一样紧紧粘着她,简毓华恍惚觉得怀里像抱着一只温热的野鸟,单薄的身子,也不见几两肉。
就这么贴着彼此默默行了一段路,简毓华还是压不住好奇,问她:
“多大了,是本地人吗?”
小光头迟疑片刻,表示年岁记不清了,也就十来岁吧。
“你口中的婆婆是……”
“一个很凶的老太婆。”小光头毫不客气地说。
毓华微微一愕,再问了问,才知小光头爹娘早死在战火中,一路都是流浪乞讨熬过来的,最近两年到了常德,在一次行窃时差点被打死,亏得老太婆救了她。
“她救了你,又拉扯你长大,怎么这么没礼貌?”
“得了吧。”小光头嘴一撇,“她可没那么好心,喂我一口饭还不是要我给她干活。”
“干活?什么活?”
小光头突然眼睛一闭,立掌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今年小人暗来欺,千方百计捉弄你,当面与你说好话,你上房后他抽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