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怎么偏偏这时候过来搭话,苏达欲哭无泪,只能小心翼翼地挪着身子往苏时清那边凑,试图用两个人的身板挡住后面摊子上的剩余几本书。
苏父一听,直接从中间借机把两人扒拉开,气力大得差点把苏达搡出两步远,倒是苏时清纹丝不动如青松立于原地。
望着摊面上零零散散的几本崭新的《大学》、《中庸》……,呆愣不动了。
苏达更想哭了,要是现在就立马认错,阿耶能不能原谅她?
她手指蜷起又伸开,来来回回几次,又一次望向那张已经开始留下岁月痕迹的俊俏老脸,终于狠下心。
心里默念几句,造死早超生。
紧紧闭上眼睛,猛地拍向苏父。
“啪”的一声,响声如雷。相比拍在布料上的闷感,这一声更为清脆,手下触感虽然硬如石头,布褶颇多,却有着肌肤特有的柔软。苏达思绪一闪,已然预料到什么,她咬紧唇抖着睫羽微微睁开一条缝细,想再挣扎着确认最后结果,让她死心。
果不其然,葱白的手五指微张,正扒在阿耶那张被怒气牵引的宛如褶子开会的老脸上,他的双眼目眦欲裂,堪比今天见的那双牛眼。
“苏达!”咬牙切齿的声音,不轻不重的落在她耳中,犹如催命鬼符。
苏达暗道不好,转头拔腿就跑。
边跑边认错,“阿耶。我错了!”
“你给我站住!”
天边最后一抹火红的霞云也被追赶着消失于高墙之后。西市中的行人寥寥无几,大部分小贩也都零零散散的收拾归家。由东到西的贯穿整个西市的长街还算空荡,也给苏达逃跑增加了便利。
她大口喘着气,喉管里随着呼吸一下又一下像钝刀割肉一样疼,心脏砰砰地随着大跨的步调越来越快。
身后怒吼声不断传来,她哪里敢停,谁还没挨过打啊。
她小时候挨的打可比阿耶公干的次数还要多。只不过随着她长大,阿耶打她的次数越发少了。记得上一次还是在泸水县,苏达8岁。
她双腿不知疲惫地仿若车辙,呼吸越发沉重,脑中思绪也随着步调一点一晃。
久远的记忆被打开,好像也是因为书,苏达和卢家的小儿把卢县令家的好几本书都拆掉叠纸玩了。
她到现在还记得满地都是写满小楷、被撕成一页一页的纸,杂乱无章的铺在院子青石地板上,种着青菜的泥土上,满是鸡屎的鸡舍里。那一天的卢县令家好像下了一场浪漫的印着毛笔字的宣纸雪。
一眼望去,黛瓦下是无边无尽的山水墨色。偶尔一阵风吹过,几张纸微微卷边,几张纸随风飒沓,还有几张像是长了眼睛有了准头直奔门口的卢县令奔去,糊了他一脸。
她被带回家,用戒尺狠狠打了十下手板。
现在想起,还能隐隐约约感受到掌心麻到快失了知觉的阵痛和隐隐的灼热感。
苏达脚下越来越沉,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连抬起都难如登天。她扶着灰白的石墙停下来,剧烈的喘息让她直不起腰,血腥味齁住了嗓子,不住躁动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
她脸贴着墙喘着粗气休息,片刻后转头回望,才发现她已经跑出两个坊区。
这个坊区种了不少柳树,都是几十年的老树。偶然间会有柳枝随风荡到人的头上,苏达就是被这些柳枝蒙了眼。没看到正趴在两人环抱的粗干上捯气儿的阿耶。等柳枝漾走,那双锃亮漆黑的眸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她气儿还没捯匀,心头也一颤一颤,但该说的话还是的说,“阿耶……您……真厉害。我觉得……您至少……能活……一百岁。”
“嘴贫!”想象中的疼痛没落下,她觑一条缝,一点都不像读书人的粗粝大掌,朝着她左袖轻拍了好几下。细细看去,原来是刚刚贴墙时蹭了一袖子白灰。
耳边充斥着十六年来依旧宠溺的声音,“明明都十六岁了,怎么还像个孩子呢?”
等到回家时,门外牛车已经还了回去,装着书的箱笼也回到了库房。
朝颜、暮色做了满满一桌子的饭菜,只等她和阿耶洗手上桌。
苏家以前就没有奴婢,自然也没有规矩。
家中苏姓的三人已经坐在鼓凳,朝颜,暮色还站在几人身侧。
几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这气氛说不出的古怪。
先前苏达立了两条规矩,今日苏父又添了一条:家中若无客人,你们二人随桌吃饭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