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陈妈没打算收留她。
“你们也见到她那双手了。细皮嫩肉的,这么细巧,是弹钢琴的手,拿话筒的手,做大小姐的手,可不是能干活的手。养两个没出息的儿子,已经够我受的了,再带一个累赘,我活不活?”说到这里,陈妈叹口气,“可她看着太可怜了。”
后来,陈妈发现,毛壶冰比自己想象的能吃苦太多。她形象气质好,待人亲和,做事手巧麻利,很快适应小炒店的生活,引得小炒店欣欣向荣,靠着工资,从陈妈家客厅地铺搬出去,在小炒店边上,租了个十平的小窝。
短短半年相处,陈妈已拿她当亲妹妹,委婉问她,是不是打算离婚。
毛壶冰说,她没有财产,没有律师,没有关系,没有文化。不知道怎么和丈夫谈判。只想着先从他身边离开,喘口气,能舒心一日是一日。
陈妈叹口气,说,这样不是事,到底,还是要回到丈夫、儿子身边去。
她不说话,眼神清亮,只是看着陈妈。这是一双被很多委屈磋磨得坚定的眼睛。
陈妈便再不提了。
只是偶尔想起来,气急,背后还是要骂两句,她丈夫不是个东西。
谢颖自京城归队之后,江陵长玫的第一次聚餐,定在陈妈小炒。
谢颖向毛壶冰介绍自己队里的成员。队里的两个女生,庭见秋、言宜歌来过,毛壶冰已经认得了;还有几个男生,谢颖一一说了名字。
毛壶冰努力记忆:“小谢,小仇,小丛,小石。”
谢颖笑说:“石川理是日国棋手,不姓石,姓石川。”
毛壶冰惊喜:“日国棋手呀?华语说得这么好,我一点也没看出来。我也认识两个日国棋手,他们讲得可糟了。”
谢颖讶异:“你认识日国棋手?”
连石川理都有些吃惊。
华日两国,历来关系不睦,除去公开大赛,围棋交谊很少,两国棋手互访更是罕见,庭见秋旅日、石川理来华训练,都是两国围棋史上头一遭的事。
寻常围棋爱好者,没有机会认识日国棋手。
毛壶冰说:“一个叫中谷山,一个叫松田一助,你们认识他们吗?”
石川理摇了摇头。
谢颖脸上却骤然变色。
她听过松田一助这个名字。
三十年前,第二届小松制造杯。
那晚,陆长玫在卡拉OK里见到的两个日国人,其中一个,在第二天的比赛上,出现在了陆长玫的对手席。
陆长玫记住那个人席卡上的名字,转述给了谢颖。
松田一助,貌似只是一个替补棋手,战胜陆长玫之后,便没有参加后续的比赛。后来,谢颖始终关注国际赛事上日国的出战名单,却再也不曾见这名棋手参赛。
仿佛那个人的两次出现,只是陆长玫一场噩梦般的错觉。
但他,和未知名字的另一名日国棋手,是这桩往事里,最关键的证人。
谢颖猛地站起:“你在哪里认识这两名日国棋手的?”
她前倾的姿态,骤变的脸色,将毛壶冰吓了一跳。
“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她轻声说,“你们都是职业棋手,应当认识元修明?”
谢颖喉口发紧。
“他是我的丈夫。”
在谢颖急迫的眼神下,毛壶冰继续说:
“我嫁给元修明没多久,有一日,这两个日国棋手就敲响了我们家的门。他们的华语很拙劣,只会说腔调奇怪的‘你好’。我很害怕,我不理解为什么会有日国人突然出现在我们家。但是元修明像是和他们很熟悉,挥挥手叫他们进书房,之后,嘱咐我不要把这两个人的事,跟任何人讲。
“他们第一次到访之后,三年间,没有再出现过。有一日,我刚送天宇上幼儿园回来,又见到他们,站在我家正门口,仍是那副怪腔,说着‘你好’。
“后来,他们到访得越来越频繁。单是去年一年间,他们就来了五次。
“我一开始以为,他们只是来找老元切磋棋艺的。经常有这样那样的棋手找上门来。老元让我保密,可能是出于两国关系敏感的考虑。但我越想越不对。他们总待着的书房里,没有棋盘。”
谢颖找了他们三十年。
在她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除了一个模糊的姓名之外,对这两名日国棋手的身份一无所知,又加之初出茅庐,她缺乏联系日国棋院的社会关系。
等她功成名就,已是十年后,沧海桑田。她终于搭建起通往海峡另一侧的人脉网络,向日方询问有关职业棋手松田一助的信息,日国棋院的答复却是:
这名在日国棋院注册于八十年代初期的职业棋士,已有数年未参加任何日国棋院组织的赛事,注册时留下的联系方式也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