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想到谢颖竟然会全盘否定自己近三十年的人生。
“婚后,虽然老孙很支持我继续参加比赛,但我的赛程还是锐减。队内领导让我不要整日里东奔西跑,既然成家,就要多顾及家庭。
“又过没多久,我怀孕了,这下,不仅是队内领导,甚至是老孙,老孙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不赞成我继续参加集训和比赛。砚之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爱重他,如珍似宝,不想发生任何一点意外,于是我也接受了。老孙承诺,等孩子出生之后,他会和我各担负一半照管孩子的工作,那时候,我就可以继续下棋了。
“我那时候太天真,所有人都把我保护起来,不让我知道生育对身体和精神的损伤有多大。
“我生产不太顺利,产后卧床休养很长一段时间,是老孙一直在照顾孩子。终于,我身体恢复到又可以下棋了,却发现,长时间没有进行高强度的训练,自己的计算能力大不如前。往常能看清的,能算明白的,都像笼着一层雾一样,模模糊糊的。”
这就是为什么,谢颖对棋队内的日常训练,始终要求严苛。
对于棋手而言,哪怕只是松懈一日,都会对状态造成极大的影响。她自己就深有体会。
“砚之一岁大的时候,我终于有了参加国际大赛的机会,报名参加第一届英华杯的选拔赛。结果,第一轮就被一个五段棋手淘汰了。输棋之后,也没有记者采访我,我就一个人回家,照顾砚之。
“砚之是个对大人情绪很敏感的孩子,平时很安静,不吵不闹,唯独那一天,可能是受我情绪影响,哭个没完没了。老孙不在,家里就我一个人,我怎么哄,他都不停。
“我听着他的哭声,感觉自己好像身处在一个永远不会终止的地狱里,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刑罚。我只是顺应了所有人的要求,做着从小就被教导是正确的事,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最后,我抱着砚之,他哭,我就一起哭,哭得比他还大声。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围棋事业已经完了。我挣扎奋斗这么多年,到头来,手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孩子。我暗暗发誓,这个孩子要继承我的愿望,拥有我所没有的一切,走得比我更远。”
庭见秋不解:“可是,愿望怎么能继承呢?自己下棋,和培养一个孩子下棋,是两回事啊。”
谢颖微怔。
任何一个人,听到她这段话,恐怕都会批评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她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刚出生的儿子身上,罔顾他的意愿,将他培养成了自己人生的延长线。
云松杯时,谢砚之和她发生争执,她才意识到,眼前身量拔高、清瘦修长的儿子,分明还是一个小男孩,困囿在童年的训诫之中,从未长大。
她不气他的忤逆,只是心疼与懊悔。
连她自己都觉得,身为母亲,她是不够格的。
可庭见秋不这样想。
庭见秋没有把她视作一名母亲,不关注她如何履行母职,而是将她视作一名和自己等同的棋士。棋士只有自己行棋才能得到满足,任何人,哪怕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都不能代劳。
“你说得对,小秋。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这一点的。砚之很有天分,又听话刻苦,棋艺进步很快。他第一次在省赛少年组获奖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并不像我想象的一样开心。”
“您想下棋。”
庭见秋全都懂,仿佛她的感知,与数十年前的谢颖,深深牵绊在了一起。
“对,我想下棋。”谢颖面上再无笑意,神色认真得有些肃穆,“有些人或许能满足于围棋教学,承办围棋赛事,弘扬围棋文化。——这些都很好,都是为华国乃至世界的围棋发展做贡献。
“但我,生来就属于赛场。”
第56章 托举“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
“之后,我把砚之交给赵良甫,我不再监督他日常训练,只是他出省参加外赛时,我会陪同。他定段之后,我了解到韩智闵在首尔围棋道场里建立起的训练模式非常不错,就让他一个人去朝国深造。
“这么小的孩子,我把他扔到江陵棋院,扔到异国他乡,老孙说我心狠,可这孩子是我生的,我怎么会不心疼?总是几个月见不到他,我怎么会不想他?
谢颖说到这,眼眶泛红。
她记得谢砚之的十五岁生日时,她在商场里精心挑选了几件觉得谢砚之可能会喜欢的衣服,寄去朝国,作为生日礼物。
夜里,收到礼物的谢砚之给她打来视频电话,白皙青涩的秀气面孔上,按耐着欣喜,又有一丝陌生和羞赧。